他靜靜佇立窗前,日間鳥兒的歡唱和瀑布溪流的聲響似乎都消失了,雲蒙山的夜一片安寧靜謐。
我將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抱膝坐在圓床的檀香木腳踏邊沿,幽冷的月光照射到我身上,烏黑的頭發從我腮邊垂落下來,遮蓋著大半張臉,如玉的肌膚顏色近乎透明,淡紫的衣裙在漢白玉地麵上堆積成黑色的陰影。
與他相遇相知的一幕幕無比清晰呈現在我眼前。
初次見到我時,他因為唐蕊的出塵美貌為我動心;晉王將我贈送給他,他順水推舟收下我,認為我理所應當是他的女人;他對我肆無忌憚的掠奪和占有,癡心不改的深情,成功俘獲了我的身體和心靈。
他為我放棄了對湖衣她們的寵愛,將我視作唯一的夫人,這已是一個有家室的古代皇子所能夠做到的極限,我毫不懷疑他對我的愛情。
可是,他會相信我是六百年後的現代人、穿越時空才來到明代的嗎?如果他追問他和明代的未來,我能告訴他曆史真相嗎?
劉璟說過逆轉天機會導致時空錯亂,發生意想不到的天災人禍。既然擾亂曆史的後果不堪設想,我決不能去冒險,還不如編一個白色的謊言。
我正準備向他解釋,抬起頭時,發現他高大的身影站立在我麵前,紫眸中散發著深沉的光芒:“我隻是氣你不肯對我說實話,並不是為別的事情,難道我在你心目中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嗎?”
他愛我永遠勝似我愛他,哪怕僅僅多出一分而已。他看到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終究還是不忍心再逼問下去。
我說:“你既然派人暗中查訪過,也該知道真相了,何必再來問我?難道你從沒有做過欺瞞我的事情嗎?”
他用力拉我站起,劍眉微挑說:“我如果存心要欺瞞誰,他一輩子都休想知道。我讓譚淵當著你的麵回話,就是不想瞞你任何事情。”
他說得沒錯,朱棣有心計有手段,天生就是個大陰謀家。
想起湖衣的事情,我心口泛起一種酸酸的感覺,說道:“你心愛的人如今從明月山莊接回來了,你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瞞不瞞我都沒有什麼關係!”
他炫目的俊顏帶著一絲憤怒,舉手說道:“沒良心的小野貓,又開始胡亂抓人!今天是你錯了還是我錯了?你再說這種話,我可真要打你了!”
我抬起下巴,凝視著他說:“反正你也在懷疑我來曆不明,你打我好了……”眼淚卻湧了出來。
落下的不是他的掌印,而是他溫暖的雙唇,他伸手拭去我的眼淚,俯首銜住我的小嘴,深情吮吸輾轉,我的心漸漸酥軟融化在他的甜蜜柔情裏。
我埋首在他臂彎中,柔聲問道:“你不怕我會害你嗎?你不嫌棄我可能是別的東西嗎?”
他低語道:“我不介意你是什麼身份,可是我介意你有沒有全心信任我、依靠我。縱使你不是凡間女子,和你在一起會害死我,我也認了。”一種鋪天蓋地的甜蜜感覺讓我們緊緊相擁,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強烈的心跳聲。
許多男人都做不到和無法接受的事情,燕王居然為我做到了。如果那些神話中人妖之戀、人鬼之戀的男主角換成是燕王,或許可以避免無數個悲劇發生。
從這一刻起,我已經決定徹底放棄找尋顧翌凡的念頭,心甘情願留在明代、留在他身邊。隻要他喜歡,我願意為他生孩子。
“我說的話你相信嗎?”
“我信。”
我用羽毛般輕柔的語氣說:“我的確不是唐蕊。但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精,隻不過來自一個和這裏不同的地方。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既像你也像我的孩子,好嗎?”
“好……”
圓床四周輕紗所製帳幔垂地,如同花瓣圍繞著圓形的花蕊,他解下腰間玉帶,鬆開衣扣,擁著我說:“你還有話要問我嗎?”
我跟隨在他身邊已兩月有餘,如同得到甘露滋潤灌溉的花朵,全身都散發著奪目的豔光,身段更加曼妙動人。
我吻上他結實柔韌的赤裸胸膛:“沒有。”
他將我們的衣物擲出帳外,揉搓著我圓潤的身體,輕輕說:“小傻瓜,以後不要再吃醋了。我從蘇州接湖衣回來,並不是因為想念著她們。以前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我心裏隻有你一個人。”
“她們”顯然包括了所有的人,徐妙雲、湖衣、金疏雨、徐妙錦。
我帶著一絲惆悵說道:“她們一定會怨我的。”
他托起我的臉,嘴角帶著一抹笑痕:“她們都知道……男人有時候是身不由己的……怎會怨你?”
我不知道燕王是如何設法瞞過了徐妙雲和湖衣的眼睛,但是如此一來,她們不但不會嫉妒埋怨我,或許還會替我惋惜白白擔負了虛名,看似夜夜專寵,實際上有名無實,和她們沒有任何分別。燕王為了我不惜對自己最親近的妻妾用心機,雖然有些過分,但是他所用的方法每次都是萬般無奈下最好的方法。
他一直假裝生理有毛病拒絕和妻妾同房,曆史記載明成祖身患男性隱疾,心有餘而力不足,後宮妃嬪中怨女無數,與太監鬧出宮闈秘事,或許正是由此而來。
我問他道:“你不怕裝下去會影響你自己的名聲嗎?”
他微笑著壓住我:“男人的名聲靠的是建功立業,不是閨房之私。不為外人所知,反而得享溫柔自在。你一定是學過房中媚術的……讓我對別的女人提不起興致來,所以我才懷疑你是專吸男人魂魄的妖精……”
這些露骨的話燥得我的臉發燙,捂住耳朵:“不準說這些不正經的話……”
他摟著我的腰,調勻了氣息說:“現在我們可以說點正經的了,當初你是如何知道父皇詔命我和三哥秘密征北元的?你的故鄉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離這裏有多遠?”
燕王就是燕王,該問的還是要問。
我撅嘴說:“難道你以為我是北蒙古的間諜,故意來到你身邊刺探軍事情報的?”
“當然不是,如果你是蒙元人,早把我的軍事機密都告訴了他們。”
我半閉著眼睛躺在他懷裏,喃喃說:“我的故鄉很美,那裏有我的爸爸媽媽,朋友,離這裏很近,也很遠……近的是地域,遠的是時間……”
他淡淡說道:“還有他吧?”
我的心就一陣抽緊,顧翌凡,我的翌凡,他早已離開,靈魂縹緲不知所蹤,我現在卻幸福地躺在別人的懷抱裏。
眼角不可抑製地落下淚珠。
他將我的表情都看在眼裏,紫眸中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寒意:“別哭,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吧。就像青青一樣,我原本以為她是我最愛的女人,卻沒有想到還會有你。”
“青青”,他終於主動對我提起了這個諱莫如深的名字。
看著他略帶憂悒的神情,我忍不住說道:“她一定比王妃更美,比湖衣更溫柔,在你心目中,她一定是你見過最美的女子。”
燕王注目我柔美的麵頰和身體,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死……”
他接下來所說的話讓我無比震驚。
他緩緩說道:“我十一歲那年,雄英夭折,允炆剛剛出世不久,父皇作了一個夢,看見黃白兩條龍衝進大殿,爭鬥得難解難分,最後黃龍得勝騰飛而去,白龍戰敗蝘蜒於地。術士說那黃龍是我,我命中與大哥的兒子相衝,父皇命令我離開宮中搬到別苑去住,還不許宮中給我送食物。”
“我餓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青青,那時候她是母後身邊灑掃庭院的小宮女。母後可憐我,讓她偷偷送東西給我,我才活了下來。後來母後勸得父皇回心轉意,這件事情大家都忘記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
他的紫眸中透出沉痛和淒涼:“青青喜歡雪……那年塞外的雪下得好大,我騎馬帶她去看雪,沒想到……隻不過是一瞬間,我看著她跌倒,看著她被雪卷走,卻沒辦法接近她……”
原來青青是馬皇後的侍女,燕王就藩北平之前,時常在皇後宮中出入,與青青兩情相悅,馬皇後有意成全他們,在朱元璋賜婚給燕王前夕放青青出宮。燕王攜青青同遊塞外,意外遇見了一場災難性雪崩,原本相依相守的愛侶被大自然的力量無情拆散。
我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漫天雪花飛舞,冰塊碎裂、雪球滾落,如花朵般溫柔美麗的青青躲閃不及,恰好被卷入其中……她或許從來沒有想到,這次和愛人幸福的出遊會終結她的生命。
觸手可及的幸福煙消雲散,燕王失去青青,就如同我失去顧翌凡一樣,難免遺憾終生。他親眼目睹了青青的死,卻無能為力,心中的痛苦、自責一定更深更重。
回到金陵不久,燕王奉旨迎娶徐妙雲為燕王妃,前往北平。
我靠在他懷裏,撫平他緊皺的眉心說:“你不要難過,該是你的東西遲早總是你的,如果不是,也勉強不來。”
他眼眸中寒意頓生,說道:“我偏要勉強!既然我命中注定是真命天子,為何不能奉天承運?我不相信,命運會一直對我如此不公平!”
我怔怔望著他,心知曆史正在一步步走向必然。該發生的遲早一定會發生,並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
他回過神來,親了我的臉頰一下,柔聲說道:“你別怕,我從來不做毫無勝算的事情。你既然跟了我,我一定會保護你,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
我說道:“棣棣,如果有一天如你所願,你能對所有人都寬容一些嗎?”
他搖了搖頭,凝視著我道:“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並不是一個壞人,但我不會對所有人寬容。我的寬容,隻會給那些親近我的人。乖,快點睡覺。”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朱棣的人生哲學,也是他的王道。
我輕輕合上眼簾。
時值八月初,雲蒙山青翠如黛,瀑流如九天降落的銀河倒掛在山巔,宛若仙境。
閑來無事,我對明代古雅的竹根雕刻藝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時常帶著別苑中的丫環素兒挖竹根。她剛滿十七歲,其父是燕王護衛營中一名下等武官。
竹林鬱鬱蔥蔥,仆人們砍伐過一些之後,林中遺留下大大小小的竹根,我找了一個,略用點力就把它拔了出來,上麵還沾著清新的泥土香氣。素兒接過竹根來到碧潭邊,在溪流中清洗幹淨泥沙,我用小刀將圓圓的竹根劈成兩半,刮淨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