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紅妝消損(1 / 3)

我有身孕的消息傳開後,別苑中的侍女廚子們頓時忙碌起來。

他們奉燕王之命不停燉煮各種各樣的補湯,每過幾個時辰就來送一次,我連續喝了三天後,聞到補湯的味道就大倒胃口。

我愁眉苦臉看著桌上的黃耆枸杞紅棗湯、鳳梨苦瓜雞湯、十全大補湯,一口也喝不下去。素兒還在用小勺舀湯,盛放到玉碗中,道:“夫人快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再這樣喝下去,我就要流鼻血了!”

“王爺吩咐過,這些湯都是溫補,不上火的,夫人還是喝一點點吧……”

她每次都是柔聲細語,連求帶哄,我隻能捏住鼻子,忍住作嘔的感覺,閉眼喝掉。喝完湯,我說:“我要出去走走。”

“王爺吩咐過,要奴婢提醒夫人,走路一定要慢一點……”

他對這個沒出世的孩子十分看重,仿佛對待稀世珍寶一般。想到燕王對我的嗬護,我心中隻覺得無比幸福。

走到聽香水榭前,我又看見了燕王宮的長史葛誠。他低頭袖手從燕王的書房中退出來,身後跟隨著幾名隨從,嘴角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

我示意素兒噤聲,悄悄走到書房外。

燕王臉色凝重端坐在書案前,秋風拂過,將桌上的案卷翻起。

他的白色衣袖和胸前垂落的發絲在風中飛揚。

道衍在他身旁,說道:“原來李景隆此次奉旨巡邊,醉翁之意並不在酒。皇上讓王爺定周王殿下之罪,王爺務必謹慎從事。”

丘福目中精光閃爍,急道:“周王殿下與王爺是嫡親手足,皇上決心已下,王爺如今還有什麼好顧慮的?說不定下一個就是……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放手一搏!”

史載洪武三十一年八月,李景隆巡視邊疆,離開北平路過開封府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周王朱橚逮捕,解往京師。燕王的實力在諸藩王中最強,朱允炆真正想削奪的是他。但是燕王行事一向謹慎,並沒有特別重大的罪狀,削之無名,因此黃子澄極力主張先剪除燕王的羽翼,也給燕王的一次暗中警告。

此時燕王麵前的案卷應該是朱允炆告諸藩王、曆數周王之罪狀的詔書。

燕王看了丘福一眼,丘福立刻住了口。

道衍徐徐說道:“王爺此刻上書,皇上也不會改變決定,王爺隻能忍一時之痛了。”

燕王突然對窗外說道:“進來吧,外麵天涼,站著不累嗎?”我知道他已發覺我在窗外,微笑邁步走進。

道衍向我輕施一禮,丘福見狀即道:“屬下參見夫人。”

燕王仍然麵無表情,眉頭緊鎖。

我想逗他開心,說道:“我們來猜謎好不好?”

“猜什麼?”

“猜你現在想做的事情。”

他終於露出一絲笑顏,說道:“好,你不妨說說看。”

我輕聲說:“你一定準備寫——‘若周王所為,形跡暖昧,念一宗室親,無以猜嫌,輒加重譴,恐害骨肉之恩,有傷日月之明。如其顯著,有跡可驗,則祖訓俱在。’”

這些話前半段用詞謹慎,“恐害骨肉之恩,有傷日月之明”是為周王求情,後半段卻搬出朱元璋的《皇明祖訓》,柔中帶剛。藩王的上書都有曆史記錄保存在冊,燕王不是準備寫,而是肯定會寫,連一個字都不會錯。

他絲毫不覺得驚奇,笑意漸深,說道:“果然和我想的分毫不差。早已聽說唐門有本天書,蕊蕊想必是早已參透了。”

提到“唐門天書”時,道衍神情略有變化。

我恐怕燕王追問,急忙說道:“我是見過一本書,不過隻是普通的占卜之術,並非什麼天書。”

燕王似乎並不在意,淡淡說:“一切都是天意注定,提前知或不知,遲早總會有一個結果。”

張玉走進書房道:“回稟王爺,屬下已查到那秘密告發周王殿下謀反之人,係王宮中的一名樂伎,名叫秦若蘭,請王爺示下。”

秦若蘭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在晉王府中他湊近拉我的手,被我摔在地上,是周王的心愛樂伎。朱允炆本就打算對周王動手,秦若蘭竟然背叛了他,正好給朝廷一個周王密謀造反的口實。

周王以謀反之罪廢為庶人,從皇族玉牒中除名,與妻子兒女們一起盡數流放雲南邊陲。明代的雲南是尚未開發的荒涼之地,並不是現代的風景旅遊勝地,廢為庶人後,周王的境遇可想而知。

燕王的眼中透出寒光,說道:“如此忘恩負義的小人,留之何用。”

張玉點頭退下。

燕王提筆疾書,將寫好書簡遞與丘福道:“交給葛誠吧。”

丘福接過書信正欲出門,燕王叫住他,起身走到窗前的棋局旁,輕輕放下一顆白子,說道:“將本王的信給各地的王爺都抄送一份。”

丘福會意,笑道:“王爺英明。”

我站立書房窗前,穿著墨紫色的長衣,淡紫色的比甲鑲嵌著金黃色的寬邊,胸前深紅色的衣帶挽成同心結,山間的蕭瑟秋風拂過我身上,衣帶隨風輕輕飛揚。

遙望山巔,雲蒙山中的樹葉漸漸變成紅黃相間的顏色,石紋斑駁的岩壁上點綴著叢叢怒放的紅葉,或枝椏挺立,或曲折低垂,大自然造就的壯麗景色,如同一幅精致的山水畫卷。

道衍端坐在燕王對麵,舉袖落下一顆黑子,說道:“朝廷削藩之意早已天下皆知,王爺鎮守漠北多年,深孚眾望,本應是首當其衝。如今皇帝沒有對王爺下手,不過是因為皇帝剛登基政局未穩尚且有所顧忌,未敢貿然出手而已,王爺不可不防。諸位殿下與王爺本是同氣連枝,王爺正好借此機會表明心跡。”

燕王注目棋局,再下一子,漫不經心道:“料他膽子再大,還不至於到罔顧天下人言動手弑殺嫡親叔父的地步。”

道衍棋術高明,已贏了燕王數局。

本以為燕王專心關注棋局,卻聽見他喚我道:“那邊冷,你過來。”

我走近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看向我依然纖細的腰身說:“現在不同以前了,北方天氣冷,你要多穿幾件衣服……”

我暗自覺得好笑,他從來不在這些小事上用心思,現在竟變得比素兒還細心羅嗦,輕笑道:“知道了!”

道衍並未抬頭看我們,注視棋盤說:“北平今年的氣候確實較往年寒冷,才八月仲秋時節,簷下就有冰珠了。王爺不覺得天象有異嗎?”

燕王抬頭看到窗邊凝結的冰珠,微笑看向道衍,點頭道:“正是。天寒地凍,水無兩點不成冰。”他隨口說出的其實是一副上聯,“水”字加上兩點就是一個“冰”字,似在等待道衍作答。

青灰色的僧衣映襯之下,道衍冷峻的臉色更加暗沉,說道:“世亂民貧,王不出頭誰作主?”

“王”字出頭就是“主”字,與燕王的上聯對仗工整,堪稱絕對,其中隱含催促燕王起兵謀反之意。

燕王立刻沉默不語。

我暗中觀察燕王的表情,他的眉目之間流露出欣賞的神色,分明是讚成道衍的提議。

一名侍衛掀開書房的錦氈門簾,回稟道:“王妃急信,請王爺速閱。”近前呈上一封書信。

燕王拆閱書信後隻看了一眼,立刻劍眉含怒,淩厲的目光似乎可以洞穿那封信。我在他身後看到了書信的內容,徐妙雲寫的是“皇上宣詔高熾、高煦即日前往金陵。”

朱允炆自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廢削周王之後,對諸王步步進逼,現在宣召諸王的世子進京朝見,美其名曰“為先皇守孝”, 實際是扣押為人質,以防諸王輕舉妄動。燕王此時僅有朱高熾和朱高煦兩個兒子,朱允炆有意宣召這兄弟倆同時進京,對燕王的特殊防範之心不言自明。

他手中所執琉璃棋子被捏碎了一角,棱角突刺而出,他的指頭被刺破,一滴殷紅的鮮血正落在棋盤 “天元”位上。我急忙用絹帕纏住他的手指,柔聲安慰道:“你別生氣,他們兄弟倆一定不會有事的。”

親兄弟周王被廢、親生兒子即將被扣押,他心中再憤怒,麵對皇帝的旨意,此時此刻也隻能忍耐。

他將絹帕輕輕拿開收置於衣袖中,用滴血的手指在涇渭分明、縱橫交錯的棋盤上寫下數字:“不爭朝夕意氣,誌在萬年江山!”

我看到那鮮紅寫就觸目驚心的大字,心道:“允炆哥哥,你這一步真的走錯了。”

燕王縱馬下山而去,我癡癡凝望著他遠去的身影,耳邊還回響他叮囑的話語:“我去看看他們兄弟就回來,乖乖等著我。”

他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也是朱高熾和朱高煦的父親。未知生死的離別在即,他回燕王宮去安慰他們和徐妙雲是為人父、為人夫所應盡的責任,我不能阻止他。

素兒替我披上一件鬥篷,說道:“夫人,風大了,回去吧。”

我和素兒走到別苑的中庭,遇見了白吟雪。

白吟雪妙目在我身上流連了片刻,說道:“聽說妹妹有了王爺的骨肉,實在可喜可賀,我也替妹妹開心。”

我毫無興致和她說話,淡淡應了一聲,與她擦身而過。

她在我身後,突然說道:“妹妹這幾天可有不舒服的感覺嗎?是不是覺得丹田處有絲絲觸痛?如果是這樣,妹妹切不可掉以輕心。”

她的話讓我頓覺驚奇,這三天來確實是這樣。我以為是懷孕的必然反應,自己並沒有太在意。

聽見她這樣說,我回頭問道:“是又怎樣?”

白吟雪走近我道:“家父人稱‘醫仙’,我有幸學得些皮毛,剛才見妹妹印堂、金甲呈現暗紅之色,胎象似乎不穩。”

我嚇了一大跳,燕王視這個孩子如同心肝寶貝,一定不能讓它有什麼閃失,雖然將信將疑,還是急問道:“姐姐所言是真的嗎?現在該怎麼辦?”

白吟雪微笑道:“妹妹不要驚慌,隻要吃幾副安胎藥就好了。”她似乎怕我不相信她,又說道:“妹妹可以請王爺的醫師來,讓他開藥方給你。”

唐茹走過來,對我笑道:“蕊蕊,白姐姐的醫術高明,我看你就不必舍近求遠了。”

我不想這麼輕易相信白吟雪,卻佯裝點頭。

白吟雪看了唐茹一眼,無限溫柔說道:“正好今天妹妹不用陪著王爺了。你們兄妹很久沒一起聊天,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唐茹仍在留戀注目她遠去的方向。

我和唐茹在四麵無風的小閣中坐下,素兒退出閣外。我對他說道:“哥哥如此眷戀她,一定覺得她是冰雪聰明、善解人意的佳人。”

唐茹視我,似是喟歎一般說道:“若不是她,我此生還不知道要頹廢到什麼時候!去年興雲幫假冒唐門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我不得不出手教訓他們,無暇穀中人居然又從中作梗。我去無暇穀正好遇見了吟雪,不打不相識,後來……”

後來唐茹一定愛上了白吟雪,並且開始重新振作起來。愛情的力量本來就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

他接著說:“前些時候王爺命張玉來找我,告訴我你們已經成親了,還問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足見王爺關懷之心。聽說你在皇宮裏受盡磨難,哥哥無能保護你,如今總算苦盡甘來,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語氣中充滿了歉疚與自責,我安慰他道:“這件事情連燕王都束手無策,更何況是你?錦衣衛的凶橫我們又不是沒有領教過。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答應他來這裏?”

他點頭道:“皇權就是天意,王爺請我來北平,許諾我……”他頓了一下又道:“男人之間這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燕王和唐茹之間一定有協議,我立刻想到了那本天書,問道:“如今唐門天書還在哥哥手中嗎?”

唐茹目光中帶著笑意,說道:“蕊蕊,你沒有參透,卻有人參透了。你知道未來天下是誰的嗎?正是你如今的夫君燕王殿下!”

我萬萬想不到竟然有人得知了燕王即將擁有天下的秘密,定了定神問:“是你參透的嗎?”

唐茹搖頭道:“不是我,是吟雪。”

我難以置信,瞪大眼睛說:“唐門天書是不能給外人看的,你……”

唐茹眼中浮現幸福的光彩,輕聲道:“我們已對天盟誓今生今世永不分離,無暇穀主已逝,不需要父母之命,隻要吟雪點頭,我自然就娶她過門。她為人單純善良,我心中早視她如妻子,她並不是外人,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那個大黑蜘蛛又爬了出來,停在他雪白的手掌心。

我忍不住一陣惡心,唐茹自己習慣了這個蜘蛛的存在,身邊之人要接受它卻不容易,如果燕王身上帶著這樣的東西,我一定每天都會做惡夢。

想到這裏,實在佩服白吟雪的勇氣,問道:“她不怕這個蜘蛛啊?”

唐茹伸手摸摸它,笑道:“吟雪不是凡俗女子,她不但不怕蜘蛛,還很喜歡它呢。”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蜘蛛並不是一種可愛的動物。在動物世界至少有一百種動物經常發生親情殘殺,互相吞食的現象。澳大利亞有一種紅背蜘蛛,母蜘蛛在和公蜘蛛完成交配後,都會殘忍地將公蜘蛛吃掉。

喜歡毒蜘蛛的女子,或許並非唐茹所想的那樣“單純善良”。

無論如何,唐茹和白吟雪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讓人歎為觀止。

我隻能對他說:“但願她能夠和你白頭偕老。”

唐茹似乎突然想起什麼,麵帶疑惑說道:“蕊蕊,張玉曾經問過我,你是否認識過一個叫顧翌凡的人?”

我微笑道:“哥哥既然無法肯定,當時如何回答他?”

“除了你十三歲那年爹爹為參加武林大會帶你去過一次華山,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唐家堡,怎會認識外人?我自然告訴他沒有。”

我不想讓唐茹懷疑我的身份,隨口說道:“是的,應該是那時候和他有過一麵之緣吧。”

素兒進閣來換過茶水,我看到她想起香雲,心中湧起絲絲酸楚,淒然說道:“哥哥知道香雲的事情嗎?”

唐茹目光中帶著幾分怨怒,說道:“蜀中唐門名聲在外,江湖中圖謀算計唐門武功秘籍者不知凡幾!香雲處心積慮在唐門潛伏數年,熟知製毒用毒之法,差點毀了我家的百年基業,爹爹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後悔自己當初不該收留她。”

我知道他極其重視唐門的名聲和地位,說道:“她也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並非有意要栽贓嫁禍給我們,哥哥就原諒她吧。”

唐茹歎道:“我何嚐不覺得惋惜,她何必到最後關頭依然執迷不悟?若能忘了那些恩怨,豈不是好!”

次日晨起,我在妝台前梳理著長發,素兒神情焦急,在首飾匣中東翻西找了半天,還詫異地“咦”了一聲。

我問道:“丟了什麼東西嗎?”

素兒急得快哭要出來,紅著眼圈說:“就是王爺贈給夫人的,很貴重的那朵寶花。昨天明明還在,現在……現在怎麼找都找不到,奴婢沒用,連東西都看管不好,對不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