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整裝向永平進發時,李景隆不肯讓我騎馬,讓我坐到他的隨行馬車裏麵去。
未至永平城下,我隱約聽見先頭部隊的哨兵向李景隆匆匆回報道:“前方發現燕軍蹤跡,似乎剛從永平撤回。”
我心中大驚,難道我們來遲了一步,永平城已經失守?如果前方有燕軍,一定是燕王親自率領的那支燕軍精銳,既然兩軍相遇,一場血戰不可避免。
李景隆沉聲道:“再探。如果是燕王騎兵,立刻動手阻擊。皇上有旨不傷燕王性命,其他人等,一律格殺勿論!”
我隱隱約約聽見前方的喊殺嘈雜之聲,似乎兩軍遭遇正在交戰,掀起馬車帷幕看見李景隆策馬遠眺,眉目間隱然帶著擔憂的神色。
不到一個時辰,一名兵士匆匆回報道:“稟國公,前方敵兵不過兩千,燕王不在其中,均已被剿滅。”
李景隆憂色稍有緩和,問道:“永平戰況如何?”
那哨兵道:“永平叛將死守城門,江陰侯吳將軍、耿少將軍帶領十萬精兵尚在城外壘營時遭燕王突襲。我軍損失慘重,吳將軍已退至山海關。”
史載江陰侯吳高雖然為人行事縝密,善於城守,但戰鬥之中常常怯陣,並非將才。燕王親率燕兵至永平時,吳高毫無知覺下損失了上萬兵馬,不得不放棄永平,退而求其次,力保山海關。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似在醞釀一場大雪。
李景隆抬頭遙望天邊,對高巍、劉璟說道:“天寒地凍,我們隻宜速戰速決,不可拖延。傳令下去加速行軍,天黑之前趕到永平城下駐紮休整,今晚子夜時分全力攻城,誓破永平!”
高巍得令而去,李景隆跳下駿馬,進入馬車內對我說道:“今晚會有大雪,我要親自領兵攻城。你在營帳中好好歇著,等這一仗打完了,我立刻帶你回金陵去,明媒正娶你。”
通常情況下主帥都不會親臨戰場前沿,他如果親自指揮督戰,士氣一定振奮鼓舞,他似乎下定決心要在今晚要將永平攻破,如果剛才那支騎兵不是燕王率領的,那麼燕王此時正在永平城中。
今晚燕王與李景隆的永平決戰是一場曆史上沒有的戰鬥。如果燕王戰敗、永平城破,李景隆一定會將燕王擒拿歸金陵,“靖難之役”就此結束,曆史上不會再有明成祖,也不會有後來的明朝數代君王,整個中國的曆史都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或許就不會有清朝、民國、幾百年的中國近代史,也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
可是,如果沒有中國,又怎麼會有我?
我靠在他胸前,仰頭問道:“你想立刻回去嗎?你不用管我,我不急……”昨晚他如願以償得到了我,一定想盡快給我名分,但是戰場上不可以冒進,主帥如果過於患得患失,並不是一件好事。
他抱我的手又緊了些,低聲道:“你是不急,萬一昨晚讓你有了……難道你要等到遮掩不住的時候再嫁給我?”
我紅暈了臉頰,說道:“哪裏會那麼碰巧!”
李景隆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悄悄在我耳邊說:“昨晚我並沒有……但是我可以保證,你嫁給我決不會後悔的。”昨晚他擔心我疼,對我溫柔無限,並沒有糾纏太久,那種小心翼翼憐惜關懷的態度將我起初心中淡淡的空虛感逐漸抹去。
我軟軟依靠著他的肩膀,說:“你不怕我嫁給你以後對你不好?不怕我會蠻不講理、對你大發脾氣?”
李景隆替我按揉著太陽穴,笑得更開心:“不怕,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又聰明又乖巧的妍妍。”
他的笑容裏沒有任何我琢磨不透的情緒,隻有純粹的開心與幸福,我曾經有過迷惑的錯覺,以為我初最愛的人是燕王,但是此時此刻我和燕王的緣分早已走到盡頭,不但沒有生生世世,連這一世都不會再有交集。
夜色濃鬱,明軍白天都已養足精神作好了準備,隻待夜深人靜之時永平城中兵士倦怠,便可乘機攻城。
將近三更之時,李景隆全副武裝,我幫他整理好戰甲的衣領。他手持金劍緩步出營帳外,我跟隨在他身後出帳,隻見雪花漫天飛舞,天地之間一片銀白,天氣遽然寒冷,我不禁輕輕瑟縮了一下。
一聲軍號響徹夜空,他對我微笑著躍上戰馬,數萬明軍手執火把,簇擁著一眾主帥疾馳而去,直撲永平城下。
他調動所有的兵馬全力攻城,營帳中隻留下少數看守糧草的兵士,大軍去後不久,我立刻聽見了營帳外的喊殺慘叫之聲,疾步走出帳外。肅殺的風中飄來一縷淡淡的血腥味道,囤積糧草的大營火光衝天,身著銀白色盔甲的一隊兵馬正在營帳中大肆殺戮,為首揮劍砍殺放火之人正是朱能。
是燕軍!
我立刻明白了,今天那隊人馬並不是第一批從永平回撤的燕軍,而是燕王製造的迷局假象,讓李景隆以為他仍然在城中。李景隆下令全軍進攻永平時,燕軍精銳盡出,永平早已是一座空城。
李景隆終究還是中了燕王的計謀。他的五十萬大軍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占領永平,但是後方陣腳大亂,糧草斷絕,軍心自然渙散,長於野戰的燕軍再行反攻,明軍必然撤退。
我在營帳外找到一匹駿馬,躍上馬背抖動韁繩,向永平城內衝去。風中夾雜著箭簇破空的鈍響,數根流矢從我身畔射過,其中一根射下了我頭上所戴的盔甲,烏黑的長發隨著微風飄落下來,與雪花一起在風中飛揚。
駿馬長嘶,一襲淡紫的身影如雲般飄入我的眼簾。
他的身影突然從自己的馬上飛掠而起,來到我身邊,“嗖嗖”幾聲輕響過後,兩根流矢被他握在掌心。那箭速太快,來勢太急,他鬆開手時,掌心有鮮血在滴落。
馬背上的人帶著倦容,定定注視著我,脊背挺直,神情僵硬,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用低啞的聲音,無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是你?”
情急之下我忘記帶上易容的麵具,這張和唐蕊一模一樣的麵孔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麵前。
金戈鐵馬的戰場雪花漫卷,如霧、如煙,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飛舞,跌落在我的黑發上,像折翅的蝴蝶。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兩匹潔白如雪的馬,兩個似曾相識的人。
似曾相識。
那人怔怔佇立在大雪中,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如雪中盛放的紅梅一樣刺眼奪目。紫眸漠然而僵硬地注視著我,目光沒有片刻轉移:“是你!”
是你?
沒錯,你看見的正是我,但是我並不是我。
如果是以前,我會心疼得掉眼淚,恨不得立刻撕開裙邊替他包紮,恨不得代替他去疼。現在我坐在馬背上,既看不見,也聽不見。
或許他是為了救我才去徒手握那兩支箭,但是我不會忘記,放那些箭射殺我的人本來就是他的手下。
他離我既不遠,也不近,還是那副模樣,還是那句話:“是你!”
我心底沒有半點波瀾,仿佛客棧的掌櫃麵對著一位初次光顧、素未謀麵的新客人,發自內心地對他微笑。
唐蕊應該恨他才對,決不會對他露出這樣燦若春花的甜美笑容。
他的表情更加僵硬,目光中的絕望之意更加明顯,嘴角上揚出一抹詭異的笑容,說不出歡喜還是痛楚。紫眸中透出一簇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掃射到我身上的時候,我依然在對他微笑。
他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在無人的荒原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瘋狂呼喚:“蕊蕊!”那聲呼喚不僅僅是瘋狂,似乎還帶著毀滅一切的欲望和無可奈何的掙紮。
我靜靜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給我一種怪異的感覺。
他身穿著淡紫色的貂裘,麵容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在戰場上膽敢不帶盔甲,看來他對自己的武功更加自信,
“你是元妍?跟隨李景隆一起來的?”
我點了點頭,心道看來你並不是傳說的那樣“無動於衷”,不但打聽過我的名字,還打聽過我的來曆。
他突然說:“如果李景隆有一天戰死了,你怎麼辦?”
這句話倒讓我驚呆了,朱棣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特別是這種很嚴肅的玩笑,他說的“如果”,百分之九十九會成為事實。
我的驚愕與刹那間真情流露的難過盡落他的眼底。他的視線在那一瞬終於從我臉上移開,說:“若是他死了,你沒有地方可投奔,以後不妨跟著我。”
我不再遲疑,從側麵奪路而逃,後有追兵,前路被他截斷,能逃多遠就是多遠。李景隆就在永平城下,隻要明軍發現我,我就不用怕他了。
朱棣一直策馬跟在我身後,沒有緊追,也沒有落後,直到我麵前遇上一道凍結的河流不得不停下了馬。他才說:“你不認識永平的方向嗎?若再往西去,你就快到大寧了!”
我惶然四顧,白雪茫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他突然躍起將我從馬上抱了下來,唐蕊都不可能掙脫他的懷抱,元妍更加不能。所以我根本沒有掙紮,四野無人,我也沒有叫喊。
他將我緊緊地鉗製在他懷裏,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吞噬一般,低沉而嘶啞的呼喚道:“蕊蕊!我的蕊蕊!”
我全身的骨架快要被他生生捏散,疼得眼淚直落,他絲毫沒有放手的打算,仿佛隻有捏碎了我,才能讓他自己不再那麼痛苦。
曾經日夜纏綿,曾經相濡以沫,他的懷抱依然那樣熟悉,隻不過那熟悉的懷抱中早已有了另外的女人,一個我不可能不恨的女人。
過了片刻,他終於放開了我,躍上自己的馬背,冷冷說道:“你回去見李景隆吧,告訴他,無論朝廷給他多少兵馬,隻會給他陪葬。”他的神智仿佛並不清楚,前一刻以為我是唐蕊,這一刻又以為我是元妍。
我遠眺那個消逝的淡紫色身影,心道:“永平城今晚必破無疑,李景隆未必會輸給你。”
雪花仍在空中飛舞,看不到半點燈火,剛才策馬狂奔,已經迷失了方向。雪地上惟餘幾行深深淺淺的馬蹄印,我白色的衣袖上還殘留著絲絲血跡,那是他的血。
我慢慢騎著馬走在白茫茫的荒野中,循著來時的馬蹄印跡,迎麵是一條小溪,溪流凝結著冰雪。我跳下馬,敲破那層薄薄的浮冰,掬起一捧冰涼的溪水,準備清洗幹淨衣袖上的血跡,然後再前往永平城。
既然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有沒有見過燕王根本不重要,兩軍交戰陣前,李景隆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和穩定的情緒,如果讓他看見那些血跡,他一定會擔心追問剛才的情形,實話實說隻會讓他心煩意亂。
我正低頭蹲在溪水邊清洗時,身後忽然傳來一種涼颼颼的感覺。
我警覺回頭,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狼群!數十匹看上去極度饑餓的狼,圍成半圓圈,或站或蹲在離我幾丈遠處,一雙雙綠光熒熒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北方原野空曠,下雪的冬天食物漸漸難以尋覓,麵對著即將到口的食物,它們發出低沉難耐的咆哮聲,仿佛隨時準備向我撲過來。赤手空拳的元妍不可能鬥得過它們,如果我不逃,馬上就會成為狼群的美味大餐。
我來不及再想下去,跨進小溪往前奔逃。溪麵薄冰被我踏破,發出脆裂的聲響,鞋襪一起浸入寒冷的溪水中,忍住冰凍刺骨的感覺咬牙繼續往前走,心中暗自祈禱那些狼群不要追過來。
它們卻似乎並不怕水,轉眼追過小溪,領頭的公狼一聲嗥叫,銳利的前爪抓住了我的衣角。我奮力掙脫它,卻隻能眼看著它的另一隻爪子向我抓過來,心中大駭,叫道:“你們走開!不要咬我!”
一個淡紫色的人影將我攔腰抱起,手中劍揮舞而出,頃刻之間群狼慘嚎聲不絕於耳,狼屍倒在雪地裏和溪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