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寧城門不久,我掀開馬車帷幕,抬頭遙望夜空。
雪夜四野清明,北鬥七星閃爍出異常的光芒,最明亮的一顆恒星掛於天際,明亮閃爍,大放異彩,正是處於小熊的勺尾尖端、古代星相學稱之為“勾陳一”或“北辰”的北極星。
我料想寧王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對那馬車夫說:“剛才寧王殿下告訴我,李景隆在太行山西側邯鄲城中,我們現在去邯鄲嗎?”
那車夫並不回答我,反而加上一鞭,策馬疾馳。
我察覺情形有異,天際北極星離我越來越遠,他竟然帶著我一路南行,並不是西下邯鄲,急忙叫道:“停下來!你要帶我去哪裏?為什麼往南走?”馬車行駛速度很快,我探出半個身子詢問他,重心不穩,幾乎從馬車中跌出來。
他終於勒住韁繩,回頭說道:“小心!”
這個聲音十分熟悉,我看向他的臉,見到的卻是一名滿麵胡須的中年男子的麵容,並不是印象中那石雕般的冷漠英俊男子,心中疑惑不已,難道那馬車夫是紀綱易容改扮?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而且一直暗中相助燕王,為什麼此時出現帶我往南?
我有意試探他,引他說話,對他道:“我要去邯鄲見李景隆,你想要挾持我嗎?”
他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過些時候我再向你解釋。”說完繼續快馬加鞭,馬車向前疾馳。
天明時分,馬車行駛出數十裏之外後,他在一條密林小徑上停下來,取下易容,躍下馬車對我說道:“郡主,海島一別,多日不見,剛才得罪了。”
我的猜測沒錯,果然是紀綱。
我見他直呼我為“郡主”,說道:“我是你從朝鮮帶回來的元妍,並不是什麼郡主,你不用這樣稱呼我。”
紀綱的發絲隨風飄起,他注視著我說道:“郡主何必隱瞞?你答應跟隨李景隆前往金陵之時,我就已經知道了。你心中若是無恨,怎會跟隨他一起出征?你既然有目的而來,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難道你不想為自己討回公道了嗎?”
我本來不想承認自己真實身份,聽到這一句,眼淚幾乎洶湧而出。
公道?我向誰去討回公道?討回公道又如何?
即使我能殺了白吟雪,能換回我孩子的生命嗎?能換回昔日對燕王全心全意的依戀和信任嗎?
一麵鏡子摔破了,縱使有能工巧匠精心粘補,也不可避免留下裂痕。我不可能忘記燕王和白吟雪對我的傷害,更不可能再做回昔日的唐蕊。
我凝視紀綱,輕聲道:“我來到北平,本來是想報複她、懲罰她,但是現在我不想這樣做了,因為不值得。”
紀綱靜靜看著我,麵容寂寞而蒼涼,過了許久,他才說:“你是因為覺得不值得,才願意遺忘過去的一切,跟隨李景隆?你對他真的……”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無比艱難:“如此鍾情?”
我木然而立,無法回答他的話,也分辨不清自己對李景隆究竟是怎樣一種不可言傳的感情。
是鍾情?是感激?還是曆經漫漫黑夜之人對第一縷透入窗欞的光線那不可抑製的期盼?
天邊隱隱露出一絲曙光,密林中風聲呼嘯而過,陽光越來越燦爛,將林中樹木染成一片淡淡的金色。我低頭沉默了良久,問他道:“李景隆在哪裏?你想帶我去哪裏?”
他回答:“濟南。”
我問了他兩個問題,他卻隻給了我一個答案。
我平靜說道:“原來他去濟南了。是你命人在寧王送他前往邯鄲途中劫走了他?還是奉燕王之命才這麼做的?燕王明裏放人,暗中卻讓你們把人帶走,以免與寧王爭執?”
他麵無表情道:“寧王軍中有錦衣衛,此事與燕王無關,因為邯鄲城並不安全。”
我仔細思索他話中之意,據曆史記載燕軍勢不可擋,很快會攻下邯鄲。燕王知道我和李景隆行蹤,前往邯鄲其實是在他的監控之下,看來紀綱並不願意讓燕王得知我們的去向。
我輕輕說道:“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紀綱默然片刻,說道:“沒有理由。你如果想救他,我帶你去濟南見一個人,或許她能救李景隆。”
“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濟南三大名勝之一的大明湖,風景果然名不虛傳。初春時節,淺黃色的迎春花枝枝怒放,湖邊垂柳猶綻新綠,泉水叮咚作響,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湖畔有一座竹廬,紀綱帶著我走到竹廬前,輕輕叩門三下,裏麵傳來一名女子聲音道:“請進來吧。”
進入竹廬,我一眼就看見了竹榻上合眸沉睡的男子正是李景隆。他麵容溫文爾雅,如同深潭的池水一樣平靜無波。我撲到竹榻前,凝視著他溫和恬靜的睡容,含淚喚道:“景隆,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那女子輕輕說道:“他中毒日久昏迷,怎麼可能聽得見你說話?”
我抬頭看向那女子,見她麵容清瘦、秀麗端莊,年紀與紀綱相仿,眉目間雖然有些風塵之色,卻給人清淡如水的感覺。
紀綱對我說道:“這是我昔日同僚展驚鴻,掌管錦衣衛藥庫。金疏雨和白吟雪入職之時都是她親自訓導。”
我心下明白,這個展驚鴻來頭不小,紀綱說她是“昔日同僚”,當年她在錦衣衛中一定身據要職,能力應該遠勝於白吟雪,對她謙恭說道:“有擾展姐姐清靜,昏睡之人勞姐姐多費心,我先行謝過了。”
她淡淡一笑道:“你先不必謝我,他所中迷毒十分詭異,能否救他還難說。”
我心中一沉,忙道:“那……他是不是很危險?”
她道:“隻要有解藥,倒不至於有危險。”
我舒了口氣,說道:“隻要他能醒過來就好,多等幾天也沒什麼關係。”
紀綱走近李景隆,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說道:“是什麼毒?”
她神情平靜,說道:“最複雜的一種。”
紀綱臉色略有變化,對我說道:“你隨我出來一下。”
大明湖中央的天水亭內,紀綱告訴了我李景隆所中迷毒的來曆,正是錦衣衛所用的混合迷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唐門的毒藥雖然厲害,相較天下毒藥集中營錦衣衛藥庫的博大精深,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白吟雪身為錦衣衛千戶,隨身所攜帶的迷藥不下十餘種,每三種可以任意組合成一種毒藥。我按照排列組合公式,大略計算了一下,以十種為例,李景隆中的毒藥就有一百二十種可能;如果是二十種,那就有一千一百四十種可能。假設每天給他試一種解藥,在運氣最不好的情況下,最後一天才會試對,那麼三年以後他才會醒。
我忍住心中憤怒,說道:“燕王用的果然是白吟雪的毒藥。”
紀綱凝望湖水,說道:“她們二人暗中相助王爺多年,王爺原本有意於太子之位,卻未能如願。蔣獻對她們早有猜疑之心,她們當時若不前去投奔王爺,恐怕早已經死在蔣獻手中。王爺不能不收留她們,卻沒有料到後來所發生之事。”
我問道:“那你呢?蔣獻難道沒有猜疑你?”
紀綱麵色肅重,道:“昔日在寧夏,蔣獻曾經暗算過我,不過並未得手。”
他有意縱容金疏雨和白吟雪幫助燕王,蔣獻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似乎並沒有抓到他相助燕王的真憑實據,否則早已將他革職查辦了。我試探問他道:“燕王謀反,你是幫助皇上,還是幫助他?”
紀綱轉過頭來,眼中射出一絲寒芒道:“先帝有遺訓,錦衣衛職責是護衛皇室不受外人侵害,其餘之事,何必多管多問。”
我豁然明朗,麵對這場皇室內叔侄爭奪江山皇位的戰爭,他的態度無疑是最好的態度。寧王將賭注押在燕王這一方,一旦燕王失敗,他必定要落下“亂臣賊子”的罵名。李景隆對朱允炆忠誠追隨,如果燕王順利奪取王位,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二人的選擇都是機會與風險並存,惟有精明的紀綱置身事外,他的任務隻是“護衛皇室”。“皇室”之內即使爭鬥得頭破血流,與他都沒有半點關係。
無論將來天下屬於誰,隻要皇帝還姓“朱”,他的地位依然穩若磐石。
紀綱不動聲色,輕輕說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會付出代價,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知道他們得到的遠遠比失去的多。”
我想到燕王,心道:“你在朱元璋麵前小心謹慎,與兄弟們勾心鬥角。為了得到定國公徐達的支持不惜放棄江綺懷改娶徐妙雲,不惜冒著篡逆的罵名與侄子反目,你覺得值得嗎?即使你能夠如願以償,你得到的和你付出的相比,是多還是少?”
我不再和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道:“看來我們要救李景隆,隻有一種一種解藥試驗了。”
紀綱點了點頭,說道:“你暫時就住在這裏,展驚鴻精通天下奇毒。假以時日,李景隆的毒一定能解,你不必擔心。我還有些公務處理,要離開濟南一段時間,如果他醒來了,你……就讓他帶你走吧。”
我怔怔看著紀綱,想起他對我數次施加援手,心中略帶歉意,說道:“謝謝你一直這樣幫助我,能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很開心。”
紀綱似乎微帶笑意,向竹廬走去,隻留給我一個修長的黑色背影,還有一句話:“多謝你當我是好朋友!”
我在大明湖畔住了整整五個月,時間到了八月中旬。
曆史沿著軌跡前行,燕王與寧王短短數月內陸續攻占了大寧、永平、保定三府,揮師西進大同。“李景隆”派兵馳援,援兵未至燕軍已歸北平。明軍往來奔波,兵士苦不堪言,凍死病傷無數。
四月初時,燕軍與明軍決戰於白溝河,明軍大敗,戰況慘烈。白溝河兩岸數十裏內處處都是斷戟殘兵,伏屍累累,鮮血染紅了河水,被殺或溺死的明軍達十萬之眾。“李景隆”倉皇逃離德州,取道濟南。
燕師鐵騎乘勝南下,五月初入德州城,收編官吏平民、輜重牛馬,獲糧草百餘萬,大軍直逼濟南城下。濟南是天下之樞會,也是江南的屏障,如果濟南城破,金陵危在旦夕。
我從竹廬外的古井中打起一桶水,將水和石桌上的細心揀擇出的藥材放入藥罐中熬煮。所有必需的藥材都已經齊備,爐火正紅,我用小扇繼續扇著風,隻要熬煎三個時辰解藥即可配製成功。
三個時辰後,室內升起嫋嫋的白煙水氣,逸出清清淡淡的藥草香。我輕輕舒出一口氣,將煎好的褐色藥汁倒入一隻白色瓷碗內,走近李景隆身旁。
展驚鴻柳眉微挑,接過藥碗輕嗅一下,然後繼續挑揀藥材,說道:“火候差不多了,這副藥吃完,再看有沒有起色。”
我凝視著他的麵容,捧著白瓷藥碗,心中暗自祈禱,用小勺將解藥一點一點喂他喝了下去,用絹帕輕輕擦拭他嘴角的藥汁。
我坐在他身旁,目不轉睛盯著他,漸漸地,似乎看見他的眼眸微微一動。我驚喜已極,叫道:“姐姐,你快看!”
展驚鴻聞聲而來時,床榻上的人不再是沉睡的模樣,那雙清澈明淨的黑眸帶著驚喜和思念向我投射過來,似是試探一般,說道:“妍妍?”
此時此刻,這聲“妍妍”,對我而言不啻是天籟之音。一直以來,隻有一個人才會這樣呼喚我。
我忍住盈眶的淚水,嗚咽著說:“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
展驚鴻見李景隆醒來,微笑道:“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總算完成紀綱之托了。”
她走出房間之外,李景隆略帶迷惑,舉目四顧,將我上上下下看視一遍,輕聲問:“你沒受傷吧?他們把你怎麼樣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數月前的那天夜晚,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不是詢問他自己的境況,不是關心他的軍隊,而是問我有沒有事。
我抓住他的手,說道:“你沒看見我好好的嗎?有事的是你,你被他們迷昏了,睡了很久很久……”
他溫柔撫摸著我的頭發,柔聲說道:“別哭,你沒事就好。我隻擔心他們會害你。發生什麼事了?”
聽我說完數月來發生的事情,他眉宇間帶著難言的痛楚神色,從床上一躍而下,說道:“妍妍,我要立刻去山東參政鐵鉉府一趟。”或許是久未行動,站立時步履略微有些不穩。
我明白他的心意,高傲自信如他,決不可能接受“李景隆率朝廷五十萬大軍潰於北平城下”的敗績。如果不能洗雪這恥辱,他的信心和驕傲會被這場戰爭徹底摧毀,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快樂可言。他寧願戰死,也不會甘心做燕王手下的敗軍之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