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此生最美的風景,讓我心碎又如此著迷,給我在動蕩不安中找回自己的勇氣,卻又親手摁滅了我的光源。
【愛心公眾示範對象】
然而這個世界上的道途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平坦寬暢。當我拉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行李箱準備去搭火車前往相鄰的冀南鎮時,竟然被那個目光冷漠、斜嘴冷笑的滅絕師太售票員告知:所有的座票早就已經賣完了。
更慘絕人寰的是,在我揣著一張皺巴巴的站票扛著東西走進進站口後,那個劣質老舊的行李箱杆子居然斷了!我像《貓和老鼠》裏那隻扛著一袋大米的小老鼠一樣,背著它爬上通往火車站台的樓梯。人群接踵摩肩寸步難行,我當時的感覺是,再沒有比那個情境更世界末日的事情了。
我斷斷續續應聘了臨時的公車售票員,也去過縣裏的電視台,操著一口尚且稱得上標準的普通話為抹臉瘦腰補腎壯陽的山寨廣告配音,兜售過雜牌和水貨的電子數碼產品。後來的我輾轉來到了隔壁的冀南城,山明水秀的冀南城比葵花鎮要富饒得多,近幾年被包裝成了國家一級旅遊城市。我想如果那個時候周小丟還在上學的話,他應該在念兵荒馬亂的初三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想到畢嘉豪而是直接聯想到他。
而就是這一刻,寒風獵獵的江邊,我戴了頂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的棉帽,還用卡其色格子的長圍巾捂住露出來的耳朵和脖子。我一路帶著小推車走走停停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個明星,這麼打扮是為了躲避狗仔隊的追蹤。
那時候的天,寒氣像是從腳底傳遍全身,我止不住哆嗦起來。
突然有一個西裝革履頭發抹得光亮可以當鏡子用的叔叔站定在我麵前,我以為他那種打扮百分百不是買東西的,應該是問路的。然而他說自己是鎮政府來的秘書長,領導願意資助我上學。
這幾個充滿人道主義光芒的音節讓我呆住了片刻才恍然領悟過來:原來是有家報社的記者在拍這個小城的邊緣人物時,給了蹲在江邊長廊瑟瑟發抖的我一個特寫。據說後來經常進貨的那個批發市場的阿姨把我的特殊情況反映給了報社——早年喪了雙親,婆婆作為唯一的親人於前不久又去世了。
於是我被一輛行政車風風光光地帶進冀南中學,然後聽著那個鏡子頭大叔對著校長再三囑咐“這個女孩情況比較特殊,要對她多加照顧”、“她資質挺不錯,可以直接跳到上高一”時,我心底著實還是被感動了一把。畢竟沒有誰生來有應該拯救誰的義務。
——如果沒有回頭的刹那,就不會看見那一排校門口堆滿的記者舉起的閃光燈。
原來他們早就聯係好了媒體啊,做足了麵子工程,就等著這一刻拿我當愛心公眾示範對象。我向來是個很鈍感的女生:腸胃鈍感,吃很多都不覺得飽腹;腦子鈍感,很多次考試不會的題目在交完卷後才第一時間想出解題方法;言語鈍感,和別人鬥嘴的時候總被說得啞口無言,過後人都走了,我才找得出一大堆反駁的理由……說到底,什麼都是後知後覺。
在我們這樣一座住讀式高中,開學的忙碌程度其實不亞於期末考試。找定點教室報道,打掃狀似被《西遊記》裏的蜘蛛精施法過的髒亂寢室,到校醫院排長隊打預防針,最後再埋沒在一堆生活用品裏頭。
那天晚上舉辦了迎新晚會。聽說這是冀南中學曆久不衰的慣例。但彼時枯燥乏味的晚會變成了舞會派對,學校大發慈悲地答應了學生會舉行這樣一場活動真是令我們咋舌,我懷疑校長那天是不是買彩票刮中了五百萬。
正式成為校報幹事的第一天,傳聞中素有“報社冷麵女王”之稱的學姐便派發給我一個任務,去為這次迎新晚會寫一篇六百字的報道,最好采訪一下外校的表演嘉賓。
當我站在高高立起的板報麵前,看到“鄰校友情聯袂出演嘉賓”後麵湧現出“畢嘉豪”這三個字時,心髒仿佛要瞬間蹦出喉嚨。我捂著胸膛,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那個名字還在。
他的名字念出來同音字很多,所以最初我是逼周小丟寫給我看的,後來我奪過他的練習本寫了一百遍。後來他看著密密麻麻的筆劃嚷了起來:“哎呀呀,第一次發現姐姐你這麼有毅力,那麼以後我被老師罰寫作業的話,這個光榮任務一定要交給你啦!”
哎,回憶總是折磨人的,並且像葵花街的糖人,融化後變成唇齒間綿延的糖絲,黏住人不肯放。
畢嘉豪,那是我經年過後又一次聽到你的名字,雖然是以借由別人之口這樣奇怪的方式。我怔忪地像一尾被冰天雪地冷凍住的熱帶魚,用空洞詫異的眼神來與這個名字對峙,中間是磅礴遊走的歲月煙雲。
“怎麼了,擔心完成不好?要給自己足夠的信心哦……”學姐的話將我拉回現實,我擠出一個自信的笑容,然後抱著她遞給我的一疊資料迅速逃離現場。
我第一次意識到“男生這種生物身體竟然也可以如此柔軟”時完完全全是那個帶著金色麵具領舞男生的功勞。
沒有“老師”這種生物參與的聚會是放縱的,原生態的,來不得半點束縛的。他穿著勁舞團的團服,在台上跳激情的倫巴。斑斕迷離的燈光打在他海藍色的服裝上,如一片波濤起伏的被月光濡染得明亮的海洋。我竟然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十五分鍾,忘了自己腿上的傷。
一曲終了,一把摘掉麵具的他從台上跳下來的時候向前趔趄了兩步,那片海洋差點就從我頭頂將我覆沒。我這才發現他竟然高出我兩個頭的距離,樣子痞痞的,還鑽了耳釘,和我心目中固有的三好學生四好青年形象實在是兩個迥異版本。
因為跳了太久的舞而汗液四滲,讓他的麵孔幾近透明:“同學,我叫祝昔陽,借你的花用一下!”不等我回答,他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花束,跟舞台下麵瘋狂湧過去的一堆fans比著剪刀手拍大合照。
沒有人知道我腳上那條醜陋的傷疤,它是哪來的嗎?
那些花本來是我買來準備送給畢嘉豪的。為了買上99朵鮮嫩芬芳的紅玫瑰,我知道情人節這天的玫瑰花就像人民幣一樣炙手可熱,所以一大早就頂著兩個熊貓眼埋伏在花市,由於摸黑起床洗漱還撞傷了膝蓋,最後如願以償地從花農手裏接過那些花瓣上還沾著露水的玫瑰時,太陽才慵懶地從東邊的天際爬上來。那一刻,我想到畢嘉豪站在台上滿臉微笑的樣子,似乎所有奔波的勞碌都瞬間蒸發了。
可是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當時我看到畢嘉豪這個名字就激動得什麼都忘了,以致於沒有注意到他的名字後麵陰魂不散地跟了“沈玉蘭”三個字。在司儀念到他們名字後,畢嘉豪的手一會搭在她肩上,一會扶著表姐纖細的腰肢,跳得無比帶勁兒。
這就是我離開葵花街後依舊日夜思念的畢嘉豪嗎?他離我隻有三米的距離,卻又仿佛一光年那樣遠,仿佛天生就從未屬於過我。
我身邊情竇初開的女生們小聲竊語著“哎呀,真是珠聯璧合天衣無縫呀”、“其實我想看他們倆做史密斯夫婦那個造型”,之後被我問“他們跳的是什麼舞”後表情如同在與一個外星人交流:“這是很常見的交誼舞啊,你不知道嗎?”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要承認,倫巴這個專業術語也是後來跟祝昔陽熟絡後他告訴我的。我當時沒多專注台上的表演,最強烈的感覺隻是,我好困,好想睡覺……無論十桶紅牛還是雀巢咖啡都拯救不了我盛大的睡意。
【哪有粉絲這樣對待自己偶像的啊】
為了買花獻給畢嘉豪,讓他成為當晚最拉風的舞者,我傻傻用掉了鏡子頭大叔塞給我的、政府給我的每個月的生活費開支的一半。
當祝昔陽意猶未盡地把花束物歸原主時,我突然咬咬牙挺直了腰杆子對他說:“祝昔陽學長,這些花本來就是準備送給你的,我對你仰慕已久啦!以後多多關照,我要拜你為師!”
什麼時候純良得像一張白紙的我也可以說謊不帶一點口吃了?這真是一個讓牛頓再世來解答都難以得出答案的問題。
其實那天晚上畢嘉豪和沈玉蘭上車走的時候我偷偷跟著車尾跑了好一陣的,跑到筋疲力盡的時候突然發現背後有條黑影在追著我跑。當我下定決心以劉胡蘭英勇就義的姿態和他拚個魚死網破死時,卻突然在迎麵而來的強烈燈光裏看清了他的臉。
——竟然是剛才領舞的祝昔陽。
他一把拉過我,不知道是不是學舞的力氣都那麼大,一下從馬路中央拉到了路牙子上:“喂,你在當人工吸塵器嗎?撇下我一個人在原地找你,哪有粉絲這樣對待自己偶像的啊?”
我滿腦子問號地對他進行逼供:“為什麼追我?呃,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跟著我跑?”
“因為你的錢夾掉在禮堂那裏了啊。而且,你的花貌似也不是真的要送我的吧……”
我齷齪地一把搶過我那個癟得前胸貼後背的仿名牌錢夾,是不是月光太美,讓我有瞬間的錯愕,他嬰兒藍的眼睛之湖裏折射著一種叫做失落的波光。
“你……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啊?”
“笨蛋,你都寫了卡片附在這花上麵了,我又不是文盲。”
哦,我都忘了,畢嘉豪三個字我照著板報上一筆一劃地抄了下來,後麵還加上了括號內的“收”,幫周小丟做試卷時我都沒寫得那麼用心。
我學著黑幫電影裏那些稱兄道弟的偽豪邁家夥一樣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喂偶像,送你花的人多得可以排隊了,我的又算老幾呢?咱們……還是回學校吧。”
這件事讓我覺悟,人不能活得太聰明,有時候隻有傻乎乎地自娛自樂,不要太追根究底,才能活得輕鬆一些。就像懸疑劇看到最後真相大白,就換來一句“原來如此”。
夜開始有點涼,不似禮堂,被人氣和汗水擠爆了,風劃過皮膚有微微的沁骨。祝昔陽將我帶到學校外麵的江邊。
就算颶風摧毀世界,雪浪淹沒海岸線,我依舊無法忘記那一夜。我與他並排坐在黑暗的天橋上,地麵濕涼。黑暗中,祝昔陽的眸子因為年少而異常清澈,仿佛未曾見過世事,平靜且堅韌。他長長的睫毛和異軍突起的鼻翼落滿了來自遙遠星球的天光,臉的輪廓像希臘的神。如果黃金比例需要除了海螺線圈之外的圖例解釋,那麼我想非這種臉型莫屬了。
他說:“我其實早就注意過你的,在報紙上。大風能把手指腳趾凍得發紫的晚上不躲在屋子裏當宅女居然跑出來賣化妝品,沈青蘭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女生。”
他的笑容那麼明亮,雙眉像蘸滿濃墨的丹青,眼睛裏盛滿了闌珊燈火。我在那一瞬間覺得,這個男生的幹淨與落拓並不屬於這樣腐朽糜爛的城市。
而他突然轉過臉來,神色肅穆且小心翼翼地問我:“呃,那個畢嘉豪,是你偷偷喜歡著的男生吧?”
“有必要告訴你嗎?”迂回的氣流很冷,但我的臉龐依然生生地讓他的直白給弄燙了。
“就憑我是你偶像,並且你欺騙了我啊。”
“那好,我告訴你,不是。”
他緊緊咬住我“不是”兩個字的尾音追問:“真的?那,我們交往吧?”
提出來的時候他漲紅了臉,喉結一下一下地蠕動,很困頓。
我還沒有回答,他便把頭伸到我左側的臉龐迅速地啄了一口。
這一刻如果哪個路人給我一支溫度計,那麼我估計它會爆掉。
而他卻拉過我的手壞壞地笑道:“剛剛這個吻,就是我的定情信物。”
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將一個人平淡無奇的生活寫成詩歌,譜上樂章,請相信這是冥冥之中某種溫柔隱忍的恩慈,如同神力。那個時候我想起當年將青澀的初吻印在畢嘉豪花瓣一樣唇片上的情景,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在另一個少年鋪天蓋地的溫柔氣息裏,我仿佛又尋回了那種悸動。這個吻仿佛鄭重宣布了我即將打開混沌青春裏的一道任意門。
我掏出我低像素的手機,然後為了作案順利不被他發現而關掉閃光燈模式,偷拍了祝昔陽一張照片,然後慌不擇路地逃跑。
那個時刻行走在濱江長廊的路人興許會看到這樣的一幕:一個穿著花格子裙和白色帆布鞋的女生一邊跑一邊抑製不住地掉眼淚。她將一字型的人流一分為二,因奔跑而不斷揮舞的攥緊的雙拳仿佛將水深海闊緩緩推開的魚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