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昔陽,那個站在地平線上對我向上伸出手掌的少年,是你嗎?那個輕輕捧著我的臉,擦幹我傷心的眼淚,說“在你孤單的時候,還有一個我陪著你,把時間的軸走成地老天荒”的人,是你嗎?
隻是,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人,能把年少的歌唱出天空的顏色,有著廣袤蔚藍的憂鬱和飄逸潔白的溫暖,輕盈靈動,蓋過水簾遮蔽海妖歌吟。我的腦海浮現起你的博客背景模板,我覺得你就是那隻立在青色的山巔眺望遠方的白色飛鳥,還未來得及飛到湛藍色海浪包圍的島嶼,就為我折斷了羽翼。
【在鐵窗的另一邊,她終於道出了驚天的秘密】
意外發生後,我和莫小昭去探監的時候,身邊還多了一個許久不曾一起並肩的祝昔陽。我們是去尋求真相、為與世長辭的周小丟討一個說法的,而對於祝昔陽來說,探望舊情人應該是他更重要的目的吧。
祝昔陽是在我們踏入警局的那一刻從背後喊住我們的:“好巧。你們也來了。”繼而,我回首看到燈火闌珊處的他,追上來走到我麵前說,“今天負責審訊他們的事情,由我爸親自出馬。我怕其他人會亂來。”
莫小昭嘀咕了一句:“什麼?你父親?恐怕他更有可能為了袒護未來的兒媳婦而徇私亂來吧?”
然後大家再次陷入一場沉默。
程佳怡一頭烏黑靚麗的青絲已經蕩然無存,被剃得隻剩下短短的發根貼著淡青色的頭皮,和電視裏看到的囚徒別無兩樣。然而她沒有精致妝容的臉上還是散發著蓋過一切尋常女生的動人魅力。在鐵窗的另一邊,她終於道出了驚天的秘密。
原來那個被保鏢控製住的男子叫程大為,是她的親生父親。當初他嗜賭並且酗酒,賭輸了喝高了回家便對他們母女出氣。
程佳怡說,那種伴隨著啤酒瓶碎裂的哐當哐當聲而衍生的恐懼感,根植於血液和骨髓,占據了她整個靈魂。後來父親獨守空房,又欠下一屁股債務,有個人頻頻上門討債時還被他砍傷。
當初他偷偷越獄逃了出來之後,跟蹤程佳怡,在後台換裝的空當出現,於是便有了那一聲淒厲的尖叫。他一方麵逼迫程佳怡偷養父的錢給他作為生活來源,一方麵讓她在他的財務賬單上動手腳,試圖搞垮他的私人公司。每每她不願意做,便會驚恐地發現程大為躲在人潮洶湧的暗處朝自己比劃出“殺”的手勢。他已經喪失了理智,幾乎無孔不入,像一個猙獰嗜血的怪物,像一個掙脫不掉的連環噩夢。最後,她被纏得沒辦法,特地邀請他來劇院取錢,她比誰都清楚程大為嗜酒死性不改,所以在給他看表演時準備的啤酒裏麵下了過量安眠藥。她以為這是她擺脫噩夢的最佳途徑,而這瓶啤酒,最後被多疑的他用障眼法掉了包,隨意擱在了別處,卻沒想到被準備出場的周小丟陰差陽錯地喝了下去。
程佳怡在周小丟出事的那一刻,幡然醒悟,整個意外事件她一定逃脫不了幹係,最後還是偷偷到洗手間報了警自首。
說到這裏,程佳怡在錄音器麵前,目光冷冽地望了望同樣坐在一旁剛剛接受完審訊的程大為。她的目光被一種叫做仇恨的載體所充盈,銳利得像一隻麵對天敵的幼獸。
“是你害死了小丟哥哥!”身後的莫小昭突然衝上去“啪”地扇了程佳怡一巴掌,對方的臉上馬上多出了五道血印子,但很快兩人的糾結便被眾人拖開,她身體動一下便有眼淚掉下來。我從來沒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莫小昭小小的身體竟然有這樣的爆發力。
誰知道就在這個瞬間,程大為突然掙脫了兩個警員的控製,撥開他們的身體衝了出來,張開雙臂擋在程佳怡麵前,像小時候玩遊戲時麵對老鷹的母雞保護小雞的姿勢。他說:“這些都是我幹的,你們要關就關我吧,跟我的女兒無關!”他狠狠地用頭撞向將程佳怡團團圍住的警察,直到額角淌出了血。場麵混亂得一時讓人不知道如何去控製。
就在這一刻,我一直在觀察著泰然自若的祝時遷。這時候他異常冷靜地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朝天花板的房間“嘭”地打出了一槍。程大為的動作才在這聲槍響裏漸漸停止下來,最後癱坐在地上。
程佳怡臉上起初並無一絲傷感,但看到這一幕卻終於哭得淚水漣漣:“爸爸,記得很久以前,媽媽剛同你離婚的時候你問我,你會不會管蔣叔叔叫爸爸?我說不會。你問我為什麼,他不是待你挺好的麼?我說,以前我早上醒來會看見你正在盯著我看,可是他不會。”
程大為那雙雄鷹一樣的眼神頓時變得渾濁而柔軟,顫抖著問:“你,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我沒聽錯吧?”
“爸爸!”
“乖,佳佳,你知道嗎,我已經好多年沒聽過你叫我爸爸了!是我害了你啊佳佳……”
這對曾經親密而後反目成仇的父女如今破鏡重圓,抱頭哭成一團,但誰也不曾預料到,會是在這樣的特殊環境裏。
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破開那些鮮亮,直麵血淋淋的過去?
祝昔陽站在她身後,臉上漸漸浮上不知所措的神色。我想在他的世界裏,天底下的父親似乎應該都是仁慈善良的吧,至少必須具備正直的品格。我呼呼吹著冷風的心其實早已在反駁他:你以為站在你麵前這個正氣凜然的祝時遷,能比程大為正直多少?
被獄警帶走之前,程佳怡似乎還有什麼事未做。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告訴我,後來祝昔陽被迫承認與她開始交往,都是經紀公司脅迫的,一切都是為了對這個初出茅廬乳臭未幹的新人加以炒作。如果他矢口否認,根本就連出EP的機會都等於零。而媒體拍到她和祝昔陽同居的照片根本是空穴來風,那是祝昔陽趕到案發現場後被狗仔隊拍到的,而那個曖昧的姿勢,是她花重金讓當時那名記者PS合成用來刺激我的。
在愛情裏,每個底氣不足的人都熱衷於靠表麵的親密炫耀顯擺,借此挫傷情敵的銳氣。
她以為炒著炒著,祝昔陽的心就真的能回到她身上。
這個女人,她是可恨的,更是可憐的。命運讓她風情萬種,讓她悲慟坎坷,讓她不擇手段地豪奪巧取,也讓她失去最多。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但凡這世間女子,或妖嬈嫵媚,或天真單純,總會有一夜如夢初醒的時候,或當她抬頭看向窗外的天光,折射出滿目蒼涼的時候。
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女孩子,最後淒然一笑,那種笑容裏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亮如白晝的燈光打在她臉上,如鍍了一層螢火的海麵,奪目得刺眼,盡管蒼白,卻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她說:“沈青蘭,人最痛苦的莫過於充滿期待。我以為自己會因為見證過這世上最破碎失敗的感情而抗拒愛情,想不到祝昔陽給過我的溫暖卻讓我揮之不去。我怕了,怕開始,怕麵對,怕謊言,怕虛偽,怕刻意,怕勉強,怕利用,怕背叛,怕被人討厭。我想放棄,想離開,想睡下就不再醒來,但可憐心中還有愛。”
“我離開他這幾年的留白時光裏,被你占據了原來的親密無間。如果我當初不固執地走開,我和你之間的輸贏,未必會是如今這樣的定局。”
“沈青蘭,幫我好好照顧他,連同我的那一份,也一並愛了。”
在這殘酷世界,我們每天都要失去很多東西,有時候是溫度、食物、貧瘠的夢想,有時候甚至是一場得來不易卻又不得不妥協讓道的愛情。
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祝昔陽,聽說人有三世,那麼這一世我們相欠,下一世我們相戀,再一世我們相忘】
台灣獨立音樂女歌手張懸在《城市》裏唱:“我們就像溫室的花朵,麻木的心,刷白的瞳孔,彩色的臉,混亂的欲望顫抖。”
在程佳怡緩緩道出真相的過程中,祝昔陽一直在她身側。他站在荒涼的夜色裏緊緊握著她的手,像在傳遞一股力量,卻將我畢生所見過的最充滿深情和期望的目光投向我。他以為我的離開是因為程佳怡介質般橫亙的存在,而現在終於能夠冰釋前嫌。所以,他臉上的笑容一分一秒地緩緩加深,變得明亮灼人。
然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撥開擁堵得水泄不通的觀眾衝上來緊緊地抱住我,嘴唇像一堵牆一樣劈頭蓋臉地壓下來。
咖啡濃烈的香味霎時蔓延及整個口腔。那個吻真的很長很長,好像比我的一生還要長,我是真的舍不得放開。漫長到就像夢中我與他走出一道迷宮,卻怎麼也無法突出重圍。
然而,年少的愛情如此脆弱,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那麼多。於是也便有了張愛玲的那句話:“生於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我隻能在心裏默默地呼喊:“祝昔陽,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其實下輩子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東西,因為此生無望,所以才寄望於下輩子。所以,如果有一天愛你的人對你說起下輩子,如果不是他太浪漫主義,就是悲傷到了絕望。
所以,請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傷害他,好嗎?
但是,這些話被我永遠扼殺在了喉管。我說出口的,卻扭曲成了“對不起,你不會懂的”這句話。
他往後退了一步,再一步,然後就笑了,那種笑容裏仿佛藏著白骨森森,讓人心顫:“當你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就知道,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的心了。我們之間,徹底完蛋了。”
祝昔陽,我又怎麼會讀不出你眼裏的絕望。“你不會懂的”這幾個字,比起“關你什麼事”更直指人心,理直氣壯地畫地為牢,將蒼涼和憂傷豢養在一個人的角落裏。而我隻是希望你繼續明媚動人地歌唱,快樂浮華通通與你分享,但哀傷陰暗自己來承擔。
我看到了我在你生命中的渺小,我明白我給不了你想要。我覺得我就像卡夫卡。對於欺騙之惡,他最終選擇傷害,以期重返自己的天堂,不必欺騙任何人,而堅守自我的孤絕。逃避隻是緩解疼痛的一種失敗的嚐試。我將我滿身的勇氣鎮壓下去,之後茫然掉頭,仿佛能看到眼前下起一場淅淅瀝瀝的大雪。
剛走出警局不遠,讓我感覺越走步子越慢的莫小昭突然停下腳步。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說:“青蘭姐姐,要我怎樣告訴你,其實……小丟哥哥根本就沒有失憶!”
我的腦子裏突然排山倒海地想起周小丟來同我告別的情景。想起那天晚上他離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當時我正嚼著草莓味的泡泡糖經過學校後麵的小花園。他說:“知道馬戲團表演的動物裏麵為什麼一直沒有貓嗎?貓的祖先是獨居生物,性格孤傲,自由自在,不願意聽從指令。青蘭,我覺得,你就是我的那隻貓。”
我當時並未能聽懂他話裏的深意,隻是愣了一愣,將我的斑馬包扣在他頭上:“周小丟,你要給我掛上動物的頭銜起碼給個高貴一點的啊!熊貓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那就記得以後多吃竹子哦。”
他將書包遞給我的時候,我還是看到了他忽然黯淡下去的瞳仁裏那團被包裹起來的悲傷。
我不願再在我和他之間多留下任何的縫隙。因為他不知道,莫小昭比他搶先了一步,也來找過我。
【還記得那個雨天,你的傘為我濕了衣衫,我為你,濕了眼眶】
在周小丟告別之前,有個陌生人在聊天工具上加了我,驗證寫的是:莫小昭。她說:“青蘭姐姐,我是從小丟哥哥QQ裏偷來你的號的,你能出來一下嗎?”
在皚皚的月色裏,披星戴月而來的莫小昭給我講起自己的辛酸經曆。眼前的少女雖然已滿十六歲,卻還是十四歲時那種青黃不接的模樣。然而因為長期訓練的緣故,她的肌體線條完美得像一首抒情詩。
莫小昭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一個供少數民族居住的小部落,天寒地凍,刺骨的北風肆虐地刮過她的臉頰,吹得她經常睜不開眼。好心的馬戲團師傅在一次西北部巡演時,從那裏將她接濟過來。如果不是那個師傅將她接濟過來,沉默寡言的她恐怕要在孤兒院裏繼續受那群性格怪異暴躁的同伴欺負和淩辱一輩子了。臨走之前,她隻是哭,抓著唯一對她好的院長阿姨的手不肯鬆開,惹得她的長發和眼淚都在風裏飄散。
在團裏適應下來之後的某一天,表演結束的她留下來幫忙清掃觀眾席上的垃圾時,看見一個大肚腩的禿頭男人打著嘹亮的飽嗝在跟他們的師傅洽談。聽了老半天她才明白禿頭是南方一家演藝公司的星探,在來之前看過馬戲團以前巡演的紀錄片,他覺得周小丟和莫小昭生相精致,且年紀小可塑性強,想在他們倆當中挑選一個簽合同帶過去培養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