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每每我一個人舊傷發作,疼得死去活來時,就會想,一個十歲的少年,是以怎樣的心情和毅力在輪椅上度過那樣寂寞痛苦的七年……整整七年啊。尋常人早瘋了,他一個少爺,卻能經受這樣的磨煉,他的心如磐石,動心忍性,見微知著,凡事謀定而動,無往不利。所謂智者無雙,勇者無敵,說的便是他。你真以為你了解原非白嗎?可笑!”我輕嗤一聲,“為解西安之圍,年僅十七歲的他私盜魚符,違抗軍令,救了整個西安城的百姓,還有我,這是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智慧,僅憑一人之力為母報仇,又是幹得如何的漂亮?”
我的喉間一片腥甜,正待再說下去,眼前卻是一片黑暗,軟軟滑了下去。
有人穩穩地接住我,焦急地喚著我:“木槿,快醒來。”
有人在我背後輸入真氣活血,那人的手打著戰,我的鼻間一片男性的氣息,難道是我大限到了嗎?為何我還隱隱地聞到一股香氣,那是龍涎香,原非白的龍涎香啊!
還是我剛才對原非白的回憶錄做得太好了,以至於產生了幻覺?
我努力睜開了眼睛,眼前是醜陋不堪的張老頭,那隻獨眼布滿血絲,藏著驚恐。
“他經曆過人世間最深沉的痛苦,所以、所以一般人隻要一舉手,一投足,甚至隻要一個眼神,他便能知道其為人如何。他心深似海,韜光隱晦,然而卻偏偏有著世上最俊美的微笑,如同這世上最明媚的陽光一般,能溫暖人心。”
白衣勝雪的少年常常坐在莫愁湖邊,靠在梅樹下,靜靜地看著波光渺渺的湖水。
他喜歡梅花,平時總要親自去照顧那些梅樹,因為那是他母親最愛的花。
那一年西安皚皚大雪,碎瓊亂玉中,他在梅園裏拿著剪子仔細地修著凍枝,那時我們還不熟,他對我也很冷淡。
彼時我明明覺得他比那西安的暴風雪還要冰冷,然而當我幫他扶正梅枝時,就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感歎造物主的神奇。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俊美飄逸的美少年呢,好像是無意間墜落人間的大天使一般。
然後等到他狹長的鳳目轉向我時,我趕緊心虛地挪開了眼,等到要離去時,這才發現我的雙手挪不開了,於是隻好抱著梅枝對著他幹瞪眼。
他等了一會兒,終是不悅道:“你這毛丫頭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推我回去。”
我苦著臉說:“三爺,我的手給凍住了,動不了了,怎麼辦哪?”
琉璃世界裏,梅花紅得異樣燦爛,細雪般的少年在梅花雨中不可思議地怔怔看著我,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不由微笑了起來,“人們稱他為踏雪公子,實在是名副其實。”我凝視著他的那一隻眼,腦中想象著第一次見原非白的樣子,不覺柔柔地笑了起來。
可是張老頭卻低下頭,側過身子,不再讓我看到他的表情,隻聽到他顫聲說道:“夫人別說了。”
我卻話音一轉,“然而你有一點說對了,他的確算不上什麼好人。”
他的身體繃緊了,卻依然沒有回頭,“求夫人別說了,你的身體很虛弱,且休息一下吧。”
“確然,我恨他同我的妹妹一起聯手騙我、禁錮我,拆散了我和非玨,他總能猜到我的心思,然而……”我的眼前漸漸模糊了起來,滾燙的淚水終是滑落我的臉頰,我抓緊了張老頭的衣襟,逼著他轉過頭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咬牙切齒道:“然而……我總是琢磨不透他,猜不透他到底怎麼想我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究竟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替母親報仇才孤身一人潛入暗宮的呢?他明明是因為愛錦繡,所以才收留了我,為什麼又要寫信給侯爺說要納我為妾呢?為什麼要出版《花西詩集》,搞得天下沸沸揚揚?難道沒有想過,手下的門客會像你一樣鄙夷其為貪花好色之流,離他而去嗎?我死了正是他尚公主的好時機,為什麼要拒婚而嚴受家法呢?這樣他至少可以少奮鬥十年!不是嗎?”
我一口氣說了這些,胸口疼得像撕裂一般,大喘了幾口氣,麵上的淚痕未幹,卻忍不住自嘲地笑道:“每每想到這裏,我又偷偷想,莫非他心裏還真的愛上我了?”
張老頭垂下的眼瞼,抱著我的雙手似有些不穩,隻聽他訥訥道:“夫人這幾年為何不回去呢?為何不親自問問他?”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凝神細看著他發亮的眼神,那額角微露的烏黑發根,心頭卻有一角猛地塌陷下來,壓得我整個人都似酸痛得幾不能言。我哽咽了許久,默然凝視著他如水的目光,流淚長歎道:“他是個我所見過最愛幹淨的一個人,但是如今卻不惜忍受汙穢惡臭。他明明是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不惜忍受屈辱,扮作個獨眼駝背的糟老頭子,整日在最最瞧不起的突厥人麵前卑躬屈膝、點頭哈腰……我真的很想問問他。”
我抖著雙手伸向他,他似乎退無可退,渾身亦顫得厲害,看著我的那一隻綠豆眼亦是深深濕潤。我終是顫巍巍地摸上他醜陋不堪的臉頰,感受著粗糙的人皮麵具下那溫熱的脈搏,淚如泉湧,再不成聲,抽泣許久之後,早已哭花了臉,哽聲道:“我想問、我想問,原非白、原非白、原非白,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你為何到現在還喜歡這樣折磨我,你太過分了。你不是人,不是人你……你以為長得帥就可以這樣捉弄人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