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後,這江公子便未曾來過了。每日裏,隻有兩名丫鬟,送了飯菜,便又匆匆離去。我本以為,這麼貴重的琴,江穆塵他爹,江丞相,肯定是舍不得送人的,再加上兒媳婦兒在那兒一哭二鬧三上吊,必是第一時間便要要回去的,卻依舊擺在矮幾上無人問津。我倒不是怕什麼,隻是不想再平白地惹出事端,就任憑這琴在那兒擺著,像是沒看見一般。
終於,在一個雨後初晴的下午,鳥兒剛探出頭來叫了幾聲,苗圃裏,芍藥花的花蕊上還掛著滴滴水珠,晶瑩剔透的,就像是佳人眼角的淚痕。而假山的幾處褶皺裏,都因雨水的澆灌,長了一層絨絨的青苔,讓整座假山,這一死物,也多了幾份生機。再仔細看時,綠油油的青苔裏竟藏著幾隻僅有米粒大小的蝸牛,煞是可愛。正欣賞著這大自然最慷慨的恩賜,就聽一個小丫鬟快步走了上來,手裏還抱著那口斷紋琴,“姑娘……”我擺擺手,“拿去吧。”小姑娘猶豫了一下,“嗯……老爺是要請您,帶著琴,一同前去。”想了幾秒,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姑娘,前麵帶路了。”說著三兩步地跟上了小姑娘。
這丫鬟對府裏方位是極其熟悉的,帶著我七拐八拐的,有一炷香功夫,就來到了一所似是後花園的大院子裏。四周還是被抄手遊廊,同四扇月亮門兒相連。中間是一池人工湖,湖心見一長亭水榭,自岸上被一九曲木橋連接著。遠遠的,見一名老者端坐亭中,左右兩旁分別立著江穆塵、秦莫愁,和幾個伺候的丫鬟。引路的姑娘將我帶到了橋上,把懷中的琴塞到我手裏,示意我過去。我轉頭望著亭子裏的江穆塵,見他微笑著衝我點了點頭,也就低頭默許,繞著木橋,快步行至老者麵前,揖了一禮,“民女見過丞相。”老者揮揮手,“免禮。”緊接著,便從眼睛到鞋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聽說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在音樂上的造詣,更是了得。老夫很是好奇,如何精湛的琴藝,能讓犬子將祖先留下的寶貝贈與人去。今日,不知姑娘可否,指教一二?”語氣雖是平和的,麵部表情也是一臉和藹慈祥,言辭卻是處處露鋒。倒也不由得一笑,“指教不敢當,那,民女這就獻醜了。”抱著琴,又是一揖,老丞相則做了個“請”的手勢。將琴平放於石案上,思索了片刻,落座便彈《關山月》(又名《秋閨怨》)。其實,本是要彈春秋時期的《陽春白雪》的,想來這首曲子,早在秦以前,便出現了,也不至於引人懷疑。然,落座時,玩心大起,偏偏想要戲弄他們一番。就見那秦莫愁,一張俏臉登時就綠了,一旁的江穆塵,則強忍著笑意,被老爺子一瞪,又恢複了嚴肅的模樣。
曲畢,周圍氣氛沉默了良久,就聽老丞相“哈哈”一笑,“姑娘琴藝果然不同凡響。”一旁的秦莫愁則麵帶譏諷,道:“姑娘方才曲調極為輕快,請問,那三聲連音是何指法?”哼,就知你不知!“此法習自琵琶中的輪指,右手無名指起,手腕翻轉,無名指、中指、食指快彈,原本三個單音,似珠璣迸出,可為曲子平添了幾分妙趣。”“哼,果然有趣呢。”滿麵堆著笑意,我含笑又是揖了一禮,“讓夫人見笑了。”“哎呀,姑娘你確實是學識廣博啊!竟能將這琵琶指法融入古琴中,嗬嗬。難得,難得啊!莫愁,還不快快討教一二?”就見這秦莫愁,麵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似是極為自信、篤定的樣子,“兒媳這也獻醜了。”轉身款款落座,隨便撥了幾個音,竟也是說不出的風流。朝我微微一笑,左手也撫上了琴弦,起手便是《陽春》,節奏愈來愈快,卻絲毫不見差錯,看著我的臉色,麵上的笑容越是濃了,我卻還是淡淡地笑著,曲罷也適時地鼓起掌。“姑娘也請吧。”又朝老丞相揖了一禮,側身為我讓座。依舊是笑著入了座,記得當年學琴,《陽春》為九級曲譜,我完全可以彈十級的《胡笳十八拍》,亦或是《梅花吟》,而若真是如此,實也沒什麼意思。我一直以為,好的琴師,即使是普通的曲調,也可以彈得優美動聽,何況是自幼便喜愛的、十大古琴名曲之一的《流水》。篇幅雖然短小不及《陽春》,琴藝要求卻也是極高的。當年學習此曲時,看著僅一小節便寫滿指法的減字譜也是呆愣了半天。撥了幾個泛音,緊了緊弦,右手便起了弦。冰蠶絲弦下的琴音當真如流水潺潺,叮咚叮咚,一時間,竟連自己都聽得癡了,不由得閉上了雙眼。一曲作罷,久久無人出聲,似還在回味,似還在尋那餘音繞梁的聲。我在石凳旁立了良久,才聽老丞相似是方才回了神,“好,好啊!這才是‘此曲隻因天上有,人間哪的幾回聞’啊!”再見那江府少夫人秦莫愁已是愣怔在原地,花容失色,自愧不如了。老丞相似是又回味了片刻,才接道:“哎呀,我兒果然好眼光!”又定定地瞅著我,“姑娘既已同犬子私定終身,今日觀姑娘才德,老夫也是無話可說。隻是,如今犬子已有家室,加之姑娘出身……若是願做小,倒是隨時可以過門。”“公公!”秦莫愁一臉的震驚,忙出聲製止,卻見老丞相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一旁的江穆塵倒是樂不可遏,笑得嘴都要咧到下巴上去。始終是淡淡笑著,“謝丞相美意,隻是,民女不願。”“哦?這又是為何?”“民女來此前,爹娘就曾囑咐過,我韓家沒有給人做小之說,更不會勾搭有夫之婦。”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就聽那老丞相又是一聲“哈哈”大笑,一隻手指著我,扭頭對身後的江穆塵說,“兒啊,這可不是爹爹我不幫你,人家姑娘還不願意呢!”“這……你!”方才的笑意瞬間就凝在了臉上,看那架勢是要被我氣死的模樣。“也罷!不過,聽姑娘意思,也是有爹娘的麼?如今可還安在?”話語間倒是透著關切。“自然安好。”“唉……”不無痛惜地歎了口氣,大約是以為我被無良父母賣到妓院了吧?嗬嗬。“民女不過是之前同父母走散,輾轉間才來到了這裏。”“哦……那還真是惹人心憐呢。我年輕時也曾有一個摯友,臨終前將孤女托付於我,奈何我一個不留神,竟也讓她走散了,如今也不知她身在何處,是否安好。唉~”似是想起了心傷的往事,眼眶竟是有些濕潤,用那隻有些枯瘦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淚,“唉,不說這些了,姑娘如今若是無處可去,就先在江府住下來吧,閑來也可為老夫彈彈琴,陪老夫說說話、下下棋,解解悶兒。”“民女……”江穆塵不待我開口說話,便接道,“白鳳如今就是孤身一人,無家可歸,父親有此心意,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白鳳,還不快謝過爹爹!”說著,拉著我朝江丞相揖了一禮,“那孩兒這就帶姑娘去看看住處。”也不等丞相答話,拽著我便走,身後又傳來老丞相“哈哈”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