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我希望見到的是宋雨征的調色板。
我的視線在那些淤青和傷口上停留,然後起身去房間裏拿來藥水。這怪異的平靜讓我從某種程度上獲得了同樣怪異的從容與解脫,除了雙手不住地顫抖。
嶼叔並沒有動怒,隻是淡淡道:“這些傷很平常,做康複訓練的人都會有。”他很鎮定,鎮定得讓我想起韓阿姨。他們不愧是夫妻,我是說,曾經。
痛苦的感覺就是,就是——你的世界被內疚填滿,他的世界被康複訓練占據;你明明知道他的痛苦是你一手造成,可你卻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對此緘口不談;他說這件事並不怪你,可你知道他所知道的那件事,同真相南轅北轍;你的腦海中總能反反複複地出現他連人帶輪椅摔倒的樣子、早晨外出時被熹微晨光勾勒出的形單影隻,以及隔著門卻也能清晰聽到的悶響;可他就像一扇永遠關閉的門,將自己所有的脆弱、無助、痛苦、失落、悲傷鎖在門裏,將你的一切照顧,無論出於關懷還是贖罪,統統拒之門外。
我忽然捂著臉抽噎起來。從嘴裏似乎說出了很多話,連自己都聽不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得他在撫我的頭發。每一下都要把我額前的劉海兒捋開,然後在我的頭頂停留片刻,最終漸漸滑下去。
“讓我幫你吧。”
他搖搖頭。
“那就讓我把你送到樓下行嗎?”
他再次搖搖頭。
我的心中忽然湧起了向他坦陳一切的衝動,而接下去的那番話都是憑著那一瞬間的勇氣說出的:“你別再拒絕我的幫忙了行嗎?你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我隻不過是想通過為你做些事情讓自己不那麼內疚,你就不能給我這個機會嗎?……你那天為什麼一定要開車去學校,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你。”
他的自信讓我恐懼。我幾乎是瞬間決定徹底放棄向他坦陳。盡管它就像一座沉沉的孤墳似的壓在我的心上。可難以預料他在得知真相後的反應是否會更可怕。把一切毀於一旦的僅僅是個玩笑。我終究還是懺悔無門。
我隻能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我隻是覺得你實在太辛苦。”
“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誰也幫不來。”
“總有我能幫到你的地方。”
“你的懂事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幫忙了。”
我眼眶發熱:“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懂事。”
他的笑容充滿苦楚:“最近幾天我隨時都做好了準備……準備你跟我提出……去韓熙寧那兒……”
最後幾個字低得幾乎聽不清。
“原來嶼叔對我這麼沒信心。”
“是嶼叔對自己沒信心。”
我攥起他冰冷的手:“那我們明天就去辦領養手續好嗎,這樣你就再也不用擔心了……”
我舊事重提。本以為他會喜出望外,畢竟他為這一天苦等了九年。誰想他隻是深深地望著我。
“難道這樣不好嗎?”
他依舊沉默,我開始疑惑:“怎麼了?”
“我們……已經不符合收養規定了。”
“為什麼?是因為韓阿姨……”我沒說出“的離開”,也沒在最後把這個本屬於疑問範疇的句子挑個音,我不想讓這道傷口再把他弄疼。
“如果那樣倒還能簡單些,”他苦笑,“是因為你已經超過了被收養的年齡……”
我忽然記起上次在醫院草坪上他並未給過我明確的答案,原來並非忘了回答。
“我本還以為韓熙寧會把你順利帶走。”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他那個幾乎失控的擁抱與連成一片的“對不起”。
我給了自己十秒鍾的時間為這個無法挽回的結果神傷,緊接著答道:“我還是不在乎,如果嶼叔鐵了心要趕我走,十張領養證明放在你麵前也沒用。”
我盡量讓語調變得輕快,營造出一種毫不在乎的大大咧咧的錯覺。
他愣了半晌,忽然用力揮揮手,像是要把一切不愉快揮出九霄。“一切如故。”他說,“以後再也不會讓我們汀汀擔驚受怕了。”
“再說一遍,不是‘我們汀汀’,是‘我的汀汀’,”我認真地糾正,“每次跟別人提起你時,我都說‘我的嶼叔’,而不是‘我們的’。”
說這番話時,我已經在他的臥室,踩著凳子把書一本本地從書架取下來——是他讓我這麼做的。我大約猜出來了原因,想必他也知道我的心思,可我們就這麼默契地心照不宣。
他抬起頭:“怎麼?難道嶼叔隻許是你一個人的?”
“當然了,”我邊把那些書按厚薄大小整理在一起邊說,“你的身份那麼多,‘嶼叔’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對很多人而言這個身份沒什麼,可對我來說幾乎就是全部了。再說了,我從來沒跟他們搶葉律師,他們憑什麼和我搶嶼叔?”
嶼叔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以後真就隻剩這一個身份也說不定。”
“那再好不過。”我再次用漫不經心的眼神和語氣掩飾心中草皮似的荒涼。
他苦笑:“有什麼好,每天一回家就看到個病人,想想都覺得心煩。”
“不心煩,那樣就沒人跟我搶你了。”
他終於開懷:“好吧好吧,真不清楚你的腦子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古怪邏輯,我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