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旁不遠處,賀多正俯身在草叢中尋找著什麼,音符伴隨著她的笑聲一同飄浮起來,還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就像音符的具化。這讓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個童話,有三個公主,她們總是滿臉困倦地度過一個又一個白晝,鞋子破爛卻又說不出理由,然而每當夜晚來臨她們就會迫不及待地化妝,然後在地下的宮殿徹夜舞蹈、狂歡、縱情高歌。
我忽然覺得賀多就是這樣的人。
賀多回來已是下半夜,當她輕巧地爬上床時,一聲“謝謝”在我耳邊輕輕出現。我想對她說點兒什麼,因為悠揚的口琴聲實在勾起了我太多回憶。可空氣裏的寂靜又讓我想說的話迅速埋進黑夜,等待東方既白。
“你睡了嗎?”賀多忽然問。黑夜衝刷掉浮塵,她的聲音安靜而清澈。
“你……在跟我說話?”
“對,夏汀。”故意壓低聲音說出的“夏汀”兩字竟讓我感到莫名的欣喜,她居然記得我的名字。“哎,你是不是跟你男朋友認識的時間特短啊?”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繼而又補充,“否則怎麼天天給他打電話?”
她語氣中的揶揄讓我難為情:“是我爸爸。”在不熟的人麵前,我總這麼稱呼嶼叔。我篤定不移地把他當做我的父親,至少是在那時候。
我們在黎明的曙光到來之前沉沉入睡。而這段友誼的橄欖枝則在旭日初升的瞬間被炙烤成灰——再次醒來時賀多又變成了記憶最初的樣子。在一群慢得就像打太極的女生中迅速地穿上衣服,撓撓短發,跳下床。
昨夜短暫的交流似乎成了我一相情願的夢。照我的邏輯,當一個完全不與世界交流的人忽然對你說了幾句話,那麼從內心深處,那種類似於“榮幸”的感覺會讓你產生將她歸為“朋友”的欲望,可第二天她用實際行動告訴你這一切不過是自作多情,於是就稍微有點兒別扭。於是我隻能再度把和她成為朋友的希望重新降到最低點,然後這種別扭也就迅速消失了。
軍訓生活非常值得懷念,尤其是在篝火晚會時因合唱《軍港之夜》哭得抱成一團、或是臨走時拉著教官拍照索要手機號碼的時候。我覺得莫名地舒暢,仿佛幾個世紀都沒再體會過這哭笑由心的釋放感,無需掩飾壓抑。
然而在因為軍訓歡樂或者悲傷的瞬間,我根本沒有想到嶼叔在進行一場很艱難的抉擇。其實自他受傷之後這場抉擇就已經不動聲色地在他心裏埋下了伏筆,隻是我一直不知道。
我捧著一杯檸檬水從超市走出。這是開學的前一天,空氣潮濕悶熱。穿過空蕩蕩的街巷,一陣悠揚的旋律忽然傳入我的耳朵。回頭時隻見一個吹口琴的中年男人,瓷缸裏零零散散地放了幾枚硬幣。一個小女孩坐在鋪了報紙的地上,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一隻逐漸融化的糖稀,金色的糖水不規律地滴在男人腳邊的綠色本子上,上麵赫然寫著“殘疾證”。
我站住,打開錢包,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倒進瓷缸。為了將憐憫與居高臨下降到最低,我蹲在地上,把紙幣全部掏出塞進去之後,又把硬幣一枚一枚地按進去,直至硬幣觸到瓷缸底部才徹底鬆開手。轉身時那張薄薄的證再次進入我的視線,三個缺少情感色彩的印刷字竟讓我的鼻腔和眼睛充滿酸澀。我用吸管用力地把檸檬戳到杯子的最底端。它正在融入一個陌生的群體,可我連它是否害怕都不清楚。
“怎麼今天來了?”嶼叔倚著床,黑色的鈦合金輪椅被推出去很遠,歪歪斜斜地停在角落裏,“不是說要預習功課準備開學的嗎?”
我死盯門外,盯著那個剛剛從病房裏出去並且早已消失在了電梯口的身影,咬了咬嘴唇。
“那就說說軍訓,打靶好玩嗎?有沒有撿幾個彈殼回來作紀念?”我忽然注意到他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青筋依舊可見。
他重新倚在床上,一手揉著後背,另一隻手還在示意。見我不動,他尷尬地笑,拍拍床:“來,走近點兒……”
“別把我當小孩,我什麼都聽見了!”其實我還看到那個人在臨走前惡作劇似的將那把黑色椅子往旁邊輕輕一推,聽到他麵帶奚落地拋出的話,“為什麼不反駁他?”
空氣變得沉悶,一如此時的天氣。他掏出一根煙,點燃。
“你為什麼不反駁?”我窮追不舍。體內的恐懼感又在作祟了,幽靈一樣地浮現。在我恍惚覺得煙霧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時候,他開口道:“其實,他那樣說……也沒錯。”
“他胡說八道!”
“不,他說的是事實。”
我還想做無謂的爭辯,他接著說:“你軍訓期間……我回過事務所。”
我忽然發現書桌上多了厚厚的幾堆資料,後背頓時發涼。
“如果我是委托人,也絕不會選擇不良於行的律師,別的不說,氣場上就先輸人一截。五六年前與他共事時曾發生過爭執,當時我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所以,算扯平了。這個職業太累,工作量和壓力都非常大,我又不願帶學生,所以不做也好。”他低頭看自己安靜的雙腿,如此總結。
我笑了笑——多年之後我又重新回想起那個笑容。如果可能,我大概會為它加上“物極必反”的注腳——這個看似不經意的瞬間,掩蓋了我內心所有的恐懼與茫然。生活就像多米諾骨牌,當我正在為推倒一塊而難過,並想方設法補救時,卻忽然發現,之後的部分在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垮塌。我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