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拿起我的一縷頭發放在手中把玩。“你知道他為什麼要給我起名‘賀多’嗎?其實這既不是我爸的姓,也不是那個女人的姓。就是因為我出生那天,他在外麵喝酒,喝多了。所以我就有了這麼個倒黴名字——你說要是那個女人在我出生那天死了,現在我會叫什麼?”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如果真是那樣——”賀多打了個漫長而慵懶的哈欠。此時她已完全平靜。隻是當月光照在她臉上的時候,還依稀可辨被抹得歪歪斜斜的淚痕。“我猜或許自己會姓普或者舉——‘普天同慶’、‘舉國歡騰’。他巴不得那個女人趕緊死。”她頓了頓,“我也是。”
“別這麼說。”
她翻身抱住我,身體蜷縮起來,雙腿幾乎要碰到我的小腹。“夏汀,”她的聲音漸漸模糊不清,“咱倆現在是朋友了嗎?”
“肯定是了。”
“那就好,”她閉著眼睛,臉上浮現出很淡很淡的滿足感,“就讓那些查房的孫子們來吧,對麵那張床空了又能怎麼著,咱倆是睡在一起,又不是跑了。”她忽然睜開眼睛,眼眸黑白分明,嘴角有笑意:“可你說如果他們又認定咱倆是同性戀怎麼辦?”
“那就讓他們去說。”我撥弄著她的一頭短發,卷卷的,像爬山虎似的繞在我指間。她的胳膊細細的,瘦瘦的,環過我的脖子,臉貼近我:“在很多人眼裏我就是那種在街上遇也遇不到的神經病。”
我拍拍她長了滿頭鬈發的腦袋。她輕哼了一聲,在翻身的同時迅速拿起一個抱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腿頂著,把臉深埋進被子。
我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嶼叔。
聽完後他顯然沒反過神兒:“就這些?”
我一頭霧水:“還要有什麼?”
“是不是太快了?”
“是很快,可是也很酷不是嗎?”
“是,這自然沒錯,可你有沒有想過,她這麼做是否帶有什麼目的?……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對你們的友情有所懷疑,我隻是覺得凡事總要有個因果來由,不是嗎?”
“你們成年人的想法有時真的很怪,”我蹲在走廊上,“難道什麼事都要有目的?”
“目的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嶼叔解釋,“人和人的相處,有的是自始至終就帶著目的。有的是剛開始帶著目的。還有的是剛開始沒有目的,在接觸的過程中慢慢產生了目的。因為你得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對你心懷善意。”
“你真的想多了,我保證!那個女孩子是我的室友,以前因為不太說話所以了解不深。她那天忽然哭著說其實一直想跟我交個朋友,她哭得真的很傷心……”
“我倒真想見見她了。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才能讓你這麼維護。”
“她特別可憐——”
“告訴我,當你遇到一個讓你心動的人——無論男孩還是女孩,也無論友情還是別的什麼,如何判斷你要交往的是他這個人本身,而不是他的附加值?”
“當然是憑直覺。”
“萬一直覺不準,怎麼辦?”
我聽出他的畫外音:“你覺得賀多不好?”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他平靜地解釋,“隻覺得她同你之前的朋友非常不同。又聯想起你剛才跟我提起的種種,有些擔心把你打動的是她的命運和身世,而不是這個人本身。當然我們不否認命運身世與人的不可分割性,但如果這些太過特殊,往往會讓人忽略其他——比如她的生活狀態、品質,乃至性格缺陷。”
“可了解是要靠相處的。”
“那也總該找適合你的朋友慢慢相處。”
“你的意思是賀多不適合我。”
“一切進展太快的事都不太適合你。”
周四深夜賀多忽然說:“明天晚上我不回來了。”她的聲音中有著隱秘的興奮,在黑夜中幻化成一隻長腿蜘蛛,顫抖著撥弄天空中的涼雲。
“去幹什麼?”我把下巴縮進被子,秋一天比一天深了。
她的回答有點兒不情願:“明天放學之後男朋友帶我去酒吧玩兒。”
“你有男朋友?”
“怎麼了?”
“沒什麼……剛好明天下午我也要去便利店,可以一起出校門。”
她沉默片刻:“還是不了吧。”
她的鼻息從黑暗中傳來,但我不信她會這麼快就沉入夢鄉。其實她從這周一就開始興奮了,幾乎每個夜晚她都在不停地重複這樣一係列動作:拉開衣櫥,把半個身子探進去很久,忽然拿著一件衣服跳出來,比在身上在鏡子前照來照去。月光照亮了蒼白的牆壁,讓人忍不住想要用被子蒙住眼睛翻過身。
在坐立不安了整個周五下午之後,下課鈴一響賀多就衝出寢室,她的小身板在風裏顫著,我真怕她一不留神就會被摧折。然而當我抱著一摞書來到宿舍樓的走廊上時,卻忽然聽到什麼東西“咣當”落地的聲音,伴隨著出現的是閃過我眼睛的金屬色澤以及賀多的尖叫。
她穿著那件早就挑好並且挑了很久的新衣服,被切得很碎的土豆和胡蘿卜塊從她的頭發上黏稠地落下來。她的胸前出現了一大片淡黃色,咖喱的香味彌漫了整個走廊。
然後她就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在走廊上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以跑回寢室的速度衝進了旁邊的浴室。全然不顧背後傳來的“你賠我晚飯!”的怒吼和堆在地上、尚且散發著飯菜熱氣的衣褲。
出了校門,我低著頭向前走,卻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我。走出一段距離,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本能地應了一聲,回頭卻隻看到一個綁著頭巾一襲緊身黑衣的男孩站在校門旁,他的手插在口袋裏,麵朝著我的方向,吹著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