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內疚的另外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盡管出版了很多法律專著,但他始終沒再出庭。然而在我眼裏,他的氣場是那裏賦予的,他天生就該屬於那兒。
在他行走還需要拐杖時,一次我幫他整理書桌,看到一本厚厚的牛皮本,翻開之後看到上麵寫著“旁聽記錄”。我從未向他詢問,他也從未表露什麼,可幾天之後那本子就從書桌上消失了。我明白他不希望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怕我再度陷入瘋狂。
所以我準備將那個秘密永遠地隱瞞下去。
高三那年的冬天,學校裏兵荒馬亂,每天半夜從走廊傳來的尖叫怪笑讓我夜夜失眠,尤其是第一次模擬考試做文科綜合卷子,因為不適應那種出題方式而導致比平時下降了三十分之後,這種情況就愈發強烈起來——由於沒有經曆過中考,我對高考的恐懼比其他人嚴重得多,室友的倒計時牌於我都是重壓。
每晚跟嶼叔打過電話後我都會縮在被窩裏哭上很久,哭著哭著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後又不得不麵對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再次變小的殘酷現實。
我從未跟嶼叔說起過這些。然而不久後的一天,當我接到他為我再次申請走讀的消息時我忽然意識到,二十歲的年齡差距已經決定了他看我如明鏡,是我一直在忽略他的年齡。
又或許這根本與年齡無關,是他本就有著一雙洞穿一切的眼睛。
我曾無比羨慕嶼叔對這個世界超越年齡的洞悉,仿佛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也逃不過他的觀察。直到某一天我才忽然意識到,在你看透它的同時,你的人生也就全然沒了驚喜。與其說是這個世界同你不經意的交換,倒不如說是一場蓄意報複。它絕不允許任何人將自己白白看透。
搬離學校那天陽光很好。我拎著大大的行李箱走下來時,他的新車已經停在校門口。
他打開車門,向著我的方向走來。
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時他笑了:“接下來的日子會很平靜,相信我。”
驪歌彌漫的盛夏,我毫無懸念地收到了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八月份的海濱城市陰雨連綿,難得那天隻是多少有些陰鬱。拿到錄取通知書後我從學校出來,邊給宋雨征發短信邊順著觀象二路的斜坡慢慢走下去。
高考成績出來的當天我從他那兒得知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而我並未給他明確的答複,依舊像以前一樣跟他保持著“想起來就發條短信,想不起來就作罷”的聯係方式。隻是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就多少變得有些微妙。
曾經在秋天將這兒點綴成一片金黃色國度的梧桐樹如今蔥蘢而蓊鬱,透過茂盛的樹冠看上去,是更加憂鬱的,灰灰藍藍的天。
嶼叔的車就停在斜坡下麵。走近時發現他正在抽煙,左臂伸出窗外,望著陰沉的天空發呆。最近一段時間,這已經成為了他最常見的狀態。
拿著錄取通知書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神衝我一笑:“感覺如何?”
我繞到另一邊,他幫我開門。我邊係安全帶邊隨口感慨著:“時間過得太慢了,明明已經長了那麼多年,結果才剛剛高中畢業準備進入大學。”
“對孩子來說成長期總是很漫長,”嶼叔迅速熄滅香煙發動引擎,忽然而起的嘈雜讓他接下來的那句“可在家長眼裏十二年就是一眨眼的事”十分模糊。他的聲線比往日低沉許多,而黑襯衣與白領帶的搭配也讓他顯得格外嚴肅。
“接下來就要去……是嗎?”車開上高速路後,我目眺窗外,輕聲問。
他依舊目視前方,騰出一隻手整理白色的領帶,同時點了點頭。
“知道嗎嶼叔,雖然那天你提出來的時候我一口就答應了,可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麵對,因為這件事情過去實在太久,久到我都快忘了他們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