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見?”有用嗎?我在心中悲歎。
“當然。”當然有用,還是沒用?我不知道。
“我覺得她很好。”我說得流暢,不打磕絆。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真的這麼認為?”
我點點頭:“她很單純,跟她聊天的時候不需要考慮太多。她屬於直來直去的那種,很小孩;她也很會玩兒,平時總能想出很多點子讓人情緒放鬆……總之,她和你特別互補,有她在,你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麼孤獨。”
他舒口氣:“你同意我就放心了。”
誰都心知肚明,也就心照不宣了。
“嗡嗡”聲始終在耳畔,讓我慌亂,也讓我恐懼。我不敢看嶼叔,這個家讓我坐立難安。最後我謊稱趕飛機,在距離和姨媽的約定時間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
嶼叔的神色中有著無法掩飾的悲哀。顯然,他不信,卻又不好多說什麼。
我裝模作樣地收拾完行李走出臥室,他就站在門口的飲水機旁邊,一陣秋風從窗外越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深深的寒戰,目光落在我的背包上:“的確是今天的機票麼?看看好,不要弄錯了。”
“是今天的,不會有錯。”我答,出了門。
在車上我無聲卻迅速地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是他的女兒,剛剛之所以難受是因為我們之前一直過著一種相依為命的生活。同時我試圖列舉一切事例讓自己剛剛的難過甚至痛苦變得理所當然——我們維持了這麼多年的家庭模式,怎麼可能說打破就打破。在我精神上的桎梏結束不久的當下,林紫蘇憑什麼介入並分享本該屬於我的平靜的家庭生活?嶼叔怎麼允許?
然而很迅速地,我發現自己同樣沒有任何資格——我跟他的姓氏不同,我從未叫過他爸爸。甚至,我們連最基本的領養手續都沒有。
既然這樣我又算什麼?
那個在得知嶼叔和林紫蘇戀愛的消息後瞬間閃過的念頭再次撲來,我不自控地伸手想把它揮走,可它卻牢牢地盤踞著,連同剛剛那些沒有名分的事實一樣盤踞著,仿佛是想要借此暗喻,無論什麼身份,最終的指向,都一樣。
父母墓前,姨媽泣不成聲,她說自己辜負了他們的信任,而這些年來對我虧欠,本想將我帶回美國之後慢慢償還,誰知我竟不給她這個機會,致使她大概要良心不安,抱憾終身了……“姨媽。”
她回頭,那是一張妝容被淚水哭花的正在漸漸老去的臉。像秋天枯萎的黃葉,深深的皺紋是凸起的葉脈。
“我想……我可能會跟你回美國。”
她用神情向我發問,我卻視而不見。我真怕她問出“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改變主意”,那麼我無疑需要再次麵對自己的內心。
其實什麼都沒發生。我以為傷心就是極限,可傷心過後的失落讓我有種非法感。在一無所有的處境中,我的感情成了河邊飄搖的野草,又或許是飄搖到了河邊,靜靜地等待死亡覆蓋。
“你是說真的?”
“是。”
淚水從她深陷的眼眶裏一下滾落出來,她顫抖著轉身,跪在父母麵前:
“袁華,你聽到了嗎,汀汀說她願意跟我回去……哪怕我答應葉嶼什麼都不說,我憑著自己也能讓她回心轉意……畢竟血濃於水……老話說得還是對的……”
我從她的話語中捕捉到了某些語焉不詳的表述:“您剛剛說什麼?這些年,難道您和嶼叔還一直保持著聯係?”
“相反,這些年我們音訊全無,”她以手撐地,緩緩起身,“隻是回國前,我給他寫過一封信。”
“什麼信?”
“我說有時間會回國,把你帶走。”
“他怎麼說?”
“他隻提了一個請求。”
“是什麼?”我的後背在漸漸發冷。
“看在他養育了你十幾年的分兒上,在你沒有做出明確決定以前,不向你提起信件來往。”
“為什麼?”
“我不知道,但我答應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狂奔。
姨媽不明白嶼叔為什麼不讓提起這次信件往來,可我明白——他舍不得我離開,卻又覺得沒有權利讓我強行留下。可姨媽寄來信件和回國之間畢竟還有一段距離,而這也是他所能把握的一切。我又想起來北京當天他在電話裏失控的怒吼,那時他一定剛剛收到姨媽的信件不久,他以為我走了。前段時間節製的表達也一定是因為,他隻能靠情感的減法來減少失落。
門開時我不顧一切地上前把嶼叔緊緊摟住。慣性帶來的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的身子輕輕搖晃了一下,接著一頭霧水地把我推開:“怎麼了?”
奔跑之後急促的呼吸讓我的思維斷斷續續的:“我不走,嶼叔——”
“你不是已經回學校了麼?”
“我把時間弄錯了,其實我想告訴你——”
林紫蘇披著嶼叔的外套走出來:“汀汀?汀汀你怎麼又回來了?”
見到林紫蘇的同時我也收回了那個本該坦陳的真相。或許他選擇她不僅僅是因為孤獨,或許她真的吸引了他,又或許兩者皆是。總而言之,她的忽然出現讓我對嶼叔的感情中迅速地增添了一絲嫌怨,可他的珍視則讓我萌生想要就林紫蘇一事與他重談的欲望。相比之下宣布選擇放棄跟姨媽去美國倒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我是這麼認為的,並自負地相信嶼叔也這麼認為。可我沒想過這會一直讓他處在我隨時會離開家的煎熬中。又或許我想過了,但我就是故意想要折磨他。
鍵盤敲擊聲在嶼叔的臥室有條不紊地響著,蒙蒙發亮的屏幕反射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
“怎麼?”
“來看看你。”
他點點頭,胳膊肘支撐著桌麵,手指在太陽穴附近用力地揉按。屏幕上的光印在他的額頭上,將因皺起眉頭後留下的細豎印記錯落出了立體有致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