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醒著(8)(1 / 3)

“我跟她提起過這種心態,她很理解。”在堅決地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注視著我,再次沉默下來,他的頭在不自覺地向後仰,仿佛這樣才能將我完全納入他的視野。

“我不懂你有什麼可內疚的。”他眯著眼睛,像是這樣才更容易把我看透。

我避開他的眼神:“我覺得該讓你付出全部感情的,是林老師的……不,是你們的孩子。”

“可這並不矛盾。”

“我不值得你為我付出這麼多的感情。”

“已經付出了。”他的語氣硬邦邦的,“難道要強迫我收回來集體銷毀?”

我被噎得無語。他說的都是真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些字是從他心裏一個一個蹦出來的,我比誰都看得清楚。

“你說你們的孩子該叫我什麼?”

我能感覺出他的頭頓了一下,抬起時很慢,以至於四周的空氣都沒有起伏。

“當然是姐姐。”他的語氣裏帶著疲倦與毫無防備時才會有的慌張。

“那等到她長大之後問起我來,嶼叔怎麼解釋……我的存在?”我知道我又在自虐了,就像小時候總喜歡撕開傷口的結痂,讓鮮血伴隨著疼痛一起湧出來,然後再結痂,再撕開。克製不住的惡趣味讓忍受與享受疼痛成為習慣。然而當我問出那句話的時候,那股來自心髒的猛然痙攣讓我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傷疤的麵積與厚度,它已經生長進肉裏,而我卻還以為那不過是表麵薄薄的一層。

“經常不回家,不叫你爸爸,等她長大一點兒會意識到我們甚至連姓都不一樣……到時候嶼叔怎麼解釋?”盡管“內心”往往被用於表達抽象的概念,可我還是切切實實地疼了起來,甚至連聲音都變得有些發飄。

“說實話孩子,我現在不太能理解你的一些想法。我不清楚愛你和愛別的孩子有什麼聯係,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愛別的孩子就要放棄愛你……你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沒有什麼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懂嗎?”

他還是懂我的,盡管我已經長到了讓他難以掌控的地步,可他還是猜出了百分之四十的真相並且用百分之百的溫暖化解我心中的別扭。而不得不承認,無論以後又發生了些什麼,至少在那一刻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的話,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放棄之前所有的委屈與別扭。

我攥住他的手指,眼淚落下來:“我都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所以就別再說傻話了。”

我靠著他的肩,鉤起他的小指放在膝蓋上晃了幾下。他將我緊緊攬在懷裏,一聲深深的歎息從他的胸腔發出——他了解到了我作為孩子而非成人的那一麵。他以為我僅僅在為那份即將被分享的父愛失落,卻不知它不過是失落的催化劑,而非根源。

可是他的安慰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了,那是一種由心向四周而去的舒適。痛苦過後突如其來的舒適海洛因般令人沉迷,我在那個瞬間決定向他更深一層地袒露內心。

“嶼叔,還記得我今天對你說的那出戲吧。”

“當然。”

“你想聽聽最讓我為難的情節是什麼嗎?”

“如果又讓自己難受就別說了。”

“可我希望你能幫我想想。”

我讓自己安靜下來,然後開始試著組織語言:“我覺得那個女孩很可憐,當父親選擇再婚的時候,她痛苦得要命。”我把自己當成了一隻蘋果,不緊不慢地削皮,怡然自得地切下一塊塊的果肉,但前提是必須要把果核藏起。他始終盯著地板,偶爾點頭,神情專注。我無法猜測他的內心。這段講述,我不知道他是會設身處地地考慮並從中發現某些端倪,還是僅僅把它當成一個故事。

我希望是前者,卻又不甘心是後者。

“然後呢?”他把頭轉向我,“這個女孩跟父親說起過麼?”

“我不知道她是否該坦陳這一切。”

“就是在為了這個發愁?”

我點頭。

他想了一會兒:“那個父親性格如何?”

“他不太容易發脾氣。”

“他愛自己的女兒麼?”

“愛。”我假裝背過身去收拾東西,並且補充道,“他……他和你很像。”

嶼叔適時地拉住我:“如果這方麵溝通不暢,以後會造成更大的隔閡。所以應該說出來,無論如何,至少該讓父親了解她的想法。”

“我也這麼想。”

“那為什麼不寫下來?”

“我怕……”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把自己帶入,“我怕那個父親,還有父親的新妻子會不理解這種感情,或許他們會認為它……很奇怪。”

“隻能說你還不能體會為人父母的心情,”他拍拍我,“如果那位父親真的像我,你就完全可以讓那個女孩說出來,不需要任何顧慮。”

“嶼叔說得對。”血液全部衝到了我的大腦,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得莫名其妙但我還是轉過頭去,我前所未有地希望能夠得到一個激烈的回饋——說實話我並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或許隻是一個長久的擁抱。

可是什麼都沒有。

嶼叔依舊以那副千年不變的平靜神色迎接了我,仔細觀察其實不難發現他顯得疲倦甚至憔悴的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欣喜,他的眼睛在燈光下變得很亮,像是有一顆水滴不小心掉落進去。他其實是在為自己還能在學業甚至事業上對我有所幫助而高興,可當時我對這一切的理解顯然偏了一步,或者更多。

“你說父母真的都能理解麼?”

“能。”

“你確定說出來不會有問題?”

“我確定。”

我深深地注視著他:“那什麼時候說呢,兩個人一起吃早飯的時候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