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醒著(9)(1 / 3)

“主要是對自己狠,”我起身抱著宋雨征,“可我怎麼覺得自己這麼卑鄙,而且特別無情。其實我沒想怎麼著,我就是——”

“我明白。”

“我現在發現有些事真的挺有意思,比如我姨媽吧,我本來沒把她當回事兒,以為上次見了一麵以後就跟她再也沒什麼關係了。誰知道沒過多久她就成了我的遮羞布。”

“我本來想了一堆安慰話兒,但後來覺得都特蒼白無力,還不如笑話來得直接,所以都讓我給廢了。”

我向來都不願意承認是你不再了解我了,嶼叔。在我心裏你永遠是那個能將一切看透卻又不動聲色的人,所以很多時候我都願意表述成“是我不想讓你再了解了”,這樣一來好像所有的罪責就都能名正言順地歸結到我身上,包括和宋雨征談戀愛。後來你說我跟他戀愛是為了和你賭氣。我隻能說你猜對了百分之五十,就像你當時猜測我為什麼回家之後憂心忡忡一樣。沒錯,在答應他請求的最初我是慪氣,確切說是委屈。憑什麼我可以拒絕姨媽的物質誘惑和宋雨征的告白,你卻連一個根本配不上你的林紫蘇都抗拒不了呢。可當他給我講了一中午笑話卻沒問一句其他事情的時候我就發現,其實自己已經開始不知不覺依賴他,或許是從這段時間開始,或許是從他離開之後給我寫的第一封信開始,或許還要更早。當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包括你在內都想找到一個暖爐時,他卻選擇融化一塊冰。

第二天吃早飯時宋雨征對我說,你知道嗎,你昨天晚上夢遊了,可把我嚇了一跳。

我以為我已經成熟,但我錯了。十幾年的生活經曆沒有讓我長進任何,我依舊是那個因為韓阿姨的一句“送她回福利院”就擔驚受怕的家夥,會因為嶼叔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夢遊,也會因為自己未曾改口導致嶼叔和韓阿姨起了衝突而內疚——這一切不是雲煙,它們永遠不會成為雲煙。它們是一片布滿荊棘的黑暗沼澤,我曾經從中拚命地抽身但我身上依舊帶著爛泥與血液的味道,在生活中揮之不去,甚至在夢境中也清洗不掉。

我辦了一張新卡,將以前沒用完的生活費全部轉到上麵。既然選擇離開,就越徹底越好。其實我還動過一個念頭,即把我讀大學以來的所有費用統統還給他,可因為清楚自己無論如何也還不起而作罷。

幸運的是我清楚自己還不起,糟糕的是我更清楚還不起的不僅僅是錢。

或許有人會說,父親再婚,多大點兒事,向他挑明就是了。我承認這方法直接簡便,可惜我卻過了用這種方法的年齡。恍恍惚惚的,我想起嶼叔和韓阿姨結婚前自己在醫院裏的那番哭鬧,無論結果如何,畢竟是讓他明白了我的心思。而在我有了成人的身體,並且上天為我配備了與這身體相稱的頭腦與表達能力的今天我卻覺得它複雜得令我討厭和難以招架,再簡單的事一旦輸入大腦就必須按著表麵錯綜複雜的紋路走一遍才能順利輸出,仿佛不這樣就對不起自己逐漸增長的年齡。

經我大腦最新輸出的指令如下:

∵葉嶼和夏汀既無血緣,亦無收養關係。

又∵夏汀成年,葉嶼再婚,組成新家庭。

∴兩人僅限於彼此熟識,並非親人。

∴我這一生都永遠無法向嶼叔坦陳。

林紫蘇的聲音從電話線那端傳來時我才猛然意識到轉眼已是兩個月,按計劃這時的我已經可以“出國”了,可我卻根本沒有給他們任何消息。閑聊幾句之後,她果然開始詢問我具體的出國時間,我把之前準備的一個日子告訴了她,緊接著就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微弱輕歎。我自然知道那是誰,也明白在那聲歎息中包含了多少情感,可我絲毫不敢深想。

一些大大小小的郵包果然在幾天之後從快遞師傅那裏飛到我的手中。而接到電話之後我總讓他們把包裹放到收發室,再在第一時間從住處坐車去學校。

起初見我抱著包裹失魂落魄的樣子宋雨征總是不明就裏地笑,然而在陪我同取了幾次之後就徹底沉默下去——拿到包裹之後我總是立刻用指甲劃開外封膠帶,把箱子一百八十度地旋轉後將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整個過程像尋找救命草藥般迅速慌亂。

後來還是宋雨征告訴我,我眼睛裏的光芒總是從接到快遞公司的電話起開始閃爍,在包裹到手的瞬間到達頂峰,再隨著東西被翻得一片狼藉而迅速消失。後來手機再也沒響過,而我的眼睛就一直黯淡著,像失了芯子的蠟燭。

聽完之後我笑笑,我沒告訴他,那是因為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會被寄來了。

為了離開這個家,我居然騙他自己要去美國。我怎麼不說是因為我得了絕症將不久人世所以想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去死?

總之,我再也沒有任何同他再聯係的理由了。那些本來簡單易行的聯係方式都被我塞滿了水泥和石塊——當然,實在熬不住的時候也不是沒想象過把電話撥過去哭著向他懺悔道歉的情形。可更多時候我都在假想自己得意揚揚地宣布,其實自己正在跟他最討厭的那個人住在一起,我們戀愛了,我很愛他。

忘了說,因為種種原因,九月之後我徹底搬進了宋雨征的住處,除了睡覺之外所有時間都在寫稿子。散文、小說、劇本甚至詩歌,我來者不拒。其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之所以如此究竟真的隻是為了省出那筆開支不小的住宿費,還是因為我仍舊過不去心裏的坎兒。其實不用說也知道是後者,可我隻是想用選擇疑問句把這個鬱結分成兩半兒,左右心房各承擔一部分,以免失重。我以為大部分時間難過小部分時間工作會漸漸轉化成小部分時間難過大部分時間工作,再然後我就會忘掉這件事,忘掉嶼叔和林紫蘇,忘掉我們的家,我真的以為事情會這樣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