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斯彤番外:相愛無夢】
盼我也可,如此陪著你,永不需別離。
第一夢
後來我趁著春假去了一趟布拉格。
捷克這個不大的中歐內陸國,因為一座舊城廣場和一本名為《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書而著名。我獨自坐在廣場的角落,捧著路邊咖啡館裏買來的咖啡,靜靜望著那隻有名的天文鍾發呆。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隻獨特的鍾表,每到整點,都會有耶穌十二門徒的木偶輪流出來報時。與此同時,木偶下方的死神會牽動銅鈴,整個播報過程終將以雄雞的鳴叫收尾。
日頭就這樣一點一點滑落。舊式馬車載著遊人穿梭而過,馬蹄撞擊在石板路上,發出踢踏的碎響;城堡中旖旎的燈光閃閃爍爍,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住在其中的公主正享受著舞會的歡樂;隻有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館裏不時傳來的觥籌交錯聲緩緩將你拖回現實,你這才驀然發現,原來你依然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中歐……
這一切就仿若跌進時間隧道後做過的一場美夢,夢醒後,我恍恍惚惚。許久,才記起要問自己一句,你為何身在這裏。
大約,是因為你。
和你分開這麼久後,我才驚覺,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竟都記得,而你曾有過我的夢,我也尚留在心上。
所以,我來到這裏,以這樣靜寂的腳步,卻不再執著今生與你同路。
第二夢
認識你之前,我曾獨自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有過一個傻瓜》。
影片裏那個孩子問媽媽,十字架是愛的標誌嗎?
媽媽答,是的,孩子,而且愛也常常意味著十字架。
我有過一瞬間的顫栗,就如同突然被迫凝視愛與死。
這樣看來,愛的本身就是一場消亡的過程。可就算參透又如何,因著執著,因著盲目,我依舊愛你,不懼這本質不過一場寂滅。
我時常夢見和你朝夕相處過的那些清晨,大都是困意綿綿,你坐在我前排看小說,我躲在後麵玩手機遊戲,閑時湊在一起三言兩語,才懂得何謂投緣。
後來我遊學加州,有人問我,你長得是哪般模樣?我想了很久,說,愛情的樣子。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我卻不言語,隻是突然想起一個叫李宗盛的老男人唱過的情歌,歌裏說,有人問我你到底是哪裏好,這麼多年我還是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我想,沒見過你的人,真的永遠不會明了。因為有些人,她生來便是一副愛情的樣子,就好比你。
後來我們真正走得近起來,是因為臨近高考,我執意搬出去住,三個女生租了學校對麵的一套房,其中有我也有你。
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我漸漸開始掛心你的每句話。除了見不得你難過,還巴不得把所有我以為你會喜歡的,都獻寶似的送上給你。
我過去也戀愛過,卻沒有這般誠惶誠恐,像是未諳世事的孩子。
我甚至忽略了我們俱為女子的事,而要到很多年後,我們習慣了分開後的生活,才有一個我極喜歡的女演員站出來說:“你們說我是同性戀也好,異性戀也好,或者雙性戀,我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隻是愛上了一個人而已。如果她剛好是同性,你們就說我是同性戀;而下一次愛上的可能是異性,我就成了你們說的雙性戀。”
我想,當日我懷抱的大概便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能循著這一程望不見彼岸的海路,一往無前。
第三夢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能並肩走這樣長一段,原點不過是簡單的一個吻。
如冰花陡然在心間融化,我湊到你唇邊的那刻,靈魂竟伴隨著絲絲顫栗,爾後是漫長而靜寂的沉淪。
人這一生總有最燦爛的時刻,而我的那一瞬,隻定格於與你執手相望的刹那。
那之後便是欣喜與忐忑,我們能在暗夜共枕而眠,卻不能在白日攜手出街,社會有主流的遊戲規則,這一次我們不隸屬其間。
不是沒有過沮喪與失落,也不是沒有過彷徨和迷茫,但就如同生命中曾有過的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一樣,我們選擇眼下的相守,便要相應舍棄世俗的肯定。
最熬不過的時候,我也曾在夜裏躲在房間裏哭過。
你的房間離我不過十幾步,然而隻有那一晚,我覺得我們相隔星河宇宙。那樣綿延不絕的無力感與孤獨感,幾乎將我擊潰。
所以隔天清晨醒來,我做出了第一個關於我們之間關係的決定,那便是向我十二歲那年認識的閨蜜梁樂薇攤牌。
當晚自習課下,她在學校對麵的廣場上等我。
我已經記不得那個冬天的我有多狼狽,當我支吾著說完事情的大概始末後,她竟捂著肚子笑出聲來。
她說,我當你什麼不得了的事呢,原來是這個。
我刹那間怔住,她卻吸了口奶茶,氣定神閑地說下去,我來之前就猜,你鄭重其事要跟我說的事,不外乎會是兩件:一,你要出國;二,你喜歡上一個女生。
她的語調那樣平靜,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才好,過了很久,才答非所問道,下一次我帶她見見你,你肯定會喜歡她的。
梁樂薇笑嘻嘻地點頭,我不曉得那一刻她對我的認同究竟有多少,但尊重,她卻給了我滿分。
漫長歲月中,有多少摯友願意在你覺得被全世界拋棄時握住你的手說沒關係?
所幸我得以遇見這一個。
第四夢
蔡康永先生曾說,戀愛的紀念物,從來就不是那些你送給我的手表和項鏈,甚至也不是那些甜蜜的短信和合照。戀愛最珍貴的紀念物,是你留在我身上的,如同河川留給地形的,那些你對我,造成的改變。
我想,你之所以會成為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戀人,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無形中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如果沒有你,我大概會終老在這座城市,談索然無味的戀愛,做無關緊要的事情,最後如旁人一般結婚生子,老年後也許會感懷年少不夠癡狂的些許遺憾,但決不會知道,世界曾可能有另一種色彩。
但好在我遇見了你。
我遇見了你,所以我希望看見廣闊風景,我渴望和你牽手漫步,我更加希望最後偕老的那個人,會是你……所以,就算到了如今,我也絲毫不想要遮掩,我最初想要離家的理由,都隻因為一個你。
然後與家中的抗爭卻毫不容易,最偏執的時候,我甚至還傷害過自己。
那天晚上嚇破膽的梁樂薇趕來找我,帶我去醫院包紮。成年後不愛哭的我,竟然也掉了眼淚。
相對無言,梁樂薇第一次凶悍地罵我,不管怎麼樣,我不準你做這種蠢事,否則我會鄙視你。
無論如何,愛情都不應以傷害自己為代價去換取,這是她鐵一般的價值觀,所以她才可以在執著周卓宇這麼久以來,就算打落牙齒混血吞,也不輕易地割腕放血。
她說,如果這樣做的話,她會鄙視自己,更會鄙視我。
我沒有說話。
千百萬人有千百萬人去愛的方式,隻可惜二十歲之前的那個我,選了最激進最給人壓力的一種。就算後來你知道這件事後什麼都沒有說過,但往後的我卻漸漸清楚,這樣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你的愛,終究讓你覺得負擔。
你渴望相愛,卻畏懼得到太多,從一開始,我最愛你的這具靈魂,便不是與我最相稱。
我不是不懂,隻是不悟。
十九歲的夏天,我終於如願和你一前一後飛往美利堅的厚土。離開那天,這座城市悶熱無比,我刻意忽略掉籠罩在你眼中的陰霾。
我執著於用我的方式愛你,這大概是我犯過的最大也是最甜蜜的錯。
第五夢
“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不要把一個階段幻想得很好/而又去幻想等待後的結果/那樣的生活隻會充滿依賴/我的心思不為誰而停留/而心總要為誰而跳動。”波德萊爾曾在《惡之花》裏這樣寫,而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老覺得他說的這個人,那麼像你。
梁樂薇曾說過,如果她的體內算流竄著矯情的文藝因子,那麼你才是靈魂上的最獨立的那個文藝者。
而其實她說的這些話,高中和你一起看電影時,我早就切身感受到過。
不記得我們那天看的是什麼片子,但結束後,你垂著眼簾跟我輕聲說:“雖然未來還有很久才來,但我知道,我終究是會失望的。因為隻要對什麼抱有希望,到最後多多少少都會有失望。”
這樣的說法就跟“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一樣令人沮喪,我有些哽咽,最終卻隻是下床去冰箱裏拿了根冰棍兒遞給你。
暑氣未散,窗外卻突然襲來那一年初夏最大的一場暴雨。雨點如透明的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亮青灰色的蒼穹,最後燒得世界隻剩白茫一片。
我的心中漸漸被一種無以名狀的傷感和焦躁充滿。
毫不意外,當晚我們便大吵一架。吵架的理由已不再記得,大概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彼此互不相讓的結果就是你摔門而去,剩我愕然獨坐。
也不知坐了多久,我才記起自己應該去找你。
下了樓,才發現雨勢超出我的意料,一柄黑傘根本遮不住這滂沱大雨,我幹脆挽起褲腿,在這荒涼的雨夜裏狂奔。
我找到你時,你正坐在學校附近的一家網吧裏哭,懷裏還抱著我送給你的醜娃娃。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時候帶走它的,相對無言,你我之間終於隻剩下哭聲與雨聲最為嘹亮。
我後來曾思考過無數次,都依然不能想通透,為何我們吵過那麼多架都沒能分手,終有一日沉默下來後,卻又必須分開呢?
生活中這樣多的悖論絕望到令人心悸,卻無法改變我們冷靜地交談後決定分開的事實。
我交付給你的東西太多,你終於不要承受,而我亦心灰意冷,覺得好像被辜負。
我們沒有辜負愛,愛卻終於辜負我們。
這大概是戀愛裏最可悲的結果。
第六夢
我後來還是會在睡夢中驚醒,悵惘地記起許之行。
生命中有很多不可假設的東西,就好像我不能假設自己沒有愛上你,我亦不能假設,我若是愛上他,會不會更加快樂?
誠然,他為我做過的不僅僅是送上花束護我周全這樣簡單,當大洋彼岸梁樂薇在告訴我他丟掉了一枚戒指後,我可以清晰聽見自己一顆心轟然落地的聲音。
我終究是流淚了。
愛與遺憾這樣不朽,我們終於在這樣的不朽中學會用眼淚洗刷掉來不及的愧疚與遺憾。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附近的酒吧,點了一杯長島冰茶。還記得梁樂薇是個粵語歌狂熱愛好者,所以我記得有一首裏麵這樣唱的,“拿來長島冰茶換我半晚安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行。
一杯過半,帶著苦澀的甜蜜令人微醺,我忽然記起,我其實對梁樂薇撒過一個謊。
我和許之行之間曾經其實有過一吻,就在那個同樣甜蜜而苦澀的平安夜。
在莫名其妙被不認識的女人呼了一巴掌後,我承認我心中憋著一股火氣,所以當他將車停在路邊,將臉慢慢湊近時,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許之行之前從沒有對我動氣過,這一次卻是例外。在我緊接著高揚起手掌時,他很輕易就禁錮住我的手腕,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出來,不要都一副要哭的樣子了,還惦記著打人。
我心中一慌,霎時怔住,我竟然是要哭的表情?
許之行便是趁著這個空當真正得逞的,雖然隻消一秒鍾,我就還了他一個耳光,衝下了車。但那片刻的心悸,我今生都無法忘記。
我們不可能做成名義上的男女朋友,因為一段關係裏一旦有一個人不再是兒戲,就無法再做戲。
第七夢
每個人都會選擇不同的方式安放自己的過去,於梁樂薇,是在失去後選擇記得;於唐熹微,是在發生後選擇遺忘;而於我,則是在分開後選擇繼續愛著。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你不能規定快樂的方式,就好像不能決定痛苦的形式。有人說,難過的不是愛情結束了,而是一切都結束了,愛還在。
我想她隻說對了一半,隻要愛還在,就算再難過,也會有快樂的時刻。就好像我回想起我們在陽朔的那一段,除了絕望悔恨以外,還有那些輕飄飄的快樂。
我記得我們有過很多想去的地方,有過很多想一起再去吃一次的小店,也有過想要一起看一次的演唱會……我沒能陪你完成全部的願望,卻至少成全過一次旅行。
我想,等我老到牙齒掉光,頭發花白時,都會覺得慶幸。
陽光靜靜地灑在老街的街道上,多年後,我終於實現同你牽手漫步陽光下的願望,卻是為了一路走向分別。
那時候我在想,若是我們其實沒有分開,但有朝一日卻膩煩了,會不會比現在更傷人?
而今後不在一起,道路雖變得不大清晰,但珍惜與信任,或許能綿延更久。
我可以在電話邊與你聊天,可以在照片中同你共遊,在某個突然想起你的午後,幻想你還牽著我的手,那麼我們在與不在一起,又有什麼分別?
我為我竟開始懷抱這樣的想法感到可憐。
在陽朔的最後一個晚上至今想來都猶如噩夢,你將我趕走,因這段旅行一開始就被你打造成了密不可宣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何要向家中說那樣蹩腳的謊話,但我們都為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站在仿若荒海的機場,我喪失真實感,隻覺得滿心悔恨。
我想,我勢必會抱著這樣的遺憾度過餘生,因為我最愛的那個人,我終究沒能護你周全。
第八夢
你送過我最貴重的一份禮物,我跟梁樂薇提起來時,幾乎令她咋舌。
她送了你十八份不同的禮物,從出生到十八歲?
是,我還記得其中一個是奶嘴。
梁樂薇的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驚訝與羨慕,我的心潮卻再不能平息。過往的百轉千回曆曆在目,我心血來潮,想要再賭一次。
賭你會不會回頭。
可你仍拒絕了我。
那天晚上我的電腦裏循環播放著一首我們愛過的歌,AT17的《依然,親愛的》。歌詞有一句是,“你話你中意關淑怡,我話我中意林憶蓮……你仲會唔會……”,那你還會不會?
和你分開的這些日夜,我養成了很多你有過的習慣,其中一樣,是蜷縮在被子裏,看你最愛看的綜藝節目。主持人大笑時,我又忽然想起你的臉,原來兩個人的巧合,真的總是靠一個人在堅持。就好比我,堅持把你的習慣變成了你我交談中的巧合。
“那一首歌真好聽。”
“是啊,高音很漂亮。”
就這樣,我便心滿意足。
臨睡前,我去衛生間用涼水洗了把臉,試圖趕走那些不請自來的淚痕。對著鏡子中那張終於慢慢成熟起來的麵龐,我忍不住默默許了一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