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清楚記得父親為我擺酒設宴為我送行的時候，一想到這我就糾心的痛，我就流下愧疚的淚。
他那由於過於勞作而略顯呆滯的目光幻化著異樣的神采，振振有詞，驕傲地對鄉親們說，我就算砸鍋買鐵也得供他上完大學。父親神采飛揚，而鄉親卻神情冷漠，一臉不肖，甚至冷嘲熱諷，竊竊私語。他們說，不知道恒貴怎麼想的，讀書就是讀“輸”，有個屁用，現在是滿大街的大學生，掃廁所的都有。何不讓智群出去打工，賺錢。早就該讓他出去。你們看我家那孩子，小學沒畢業就出去了，現在每年能賺個一萬來塊。多劃算。不要想扔了錢就能出人投地。這些鄉親大部分是大字不識幾個，說起話了卻條條是道，情緒激昂，仿佛自己講的是真理。父親是村裏麵少數幾個認為隻有讀書才能出頭的其中一個，勢單力薄。恒貴是我的父親，智群則是我。
父親盼望著我有那麼一天榮歸故裏，盼望著窮山溝裏飛出的鳳凰（不過我從未覺得我是如此高貴的鳥，最多隻能是烏鴉）能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且金光閃閃的弧線。然而我被開除了。更加準確地說，我不能再坐進N大的教室了，再也不能拿到父親想看的N大文憑了，不能了。我從此再也不是家人驕傲，而是父親心中的痛，父親心中的傷，父親心中的恥辱。我印征了那一臉冷漠，一臉不肖，認為讀書就是浪費青春，浪費金錢村人的話。我背叛了父親，我徹底把他的希望打破了。然而這一切的一切父親還蒙在骨裏。
他依舊認為我在N大埋頭學習。
他依舊是天蒙蒙亮就去田間勞作。
他依舊是天黑得看不見莊稼才回家。
他依舊會在農活稍微閑一點時去紅磚廠推磚，裝磚。
他依舊是每月的5號往我的銀行帳號上打入500塊生活費。
他的生活依舊，他的希望依舊。
然而，他的希望早就幻滅，不過他不知道，我沒敢告訴他，我怕他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我怕村人的冷嘲熱諷給父親沉重的負荷，我怕，我怕麵對。事情的真相終究會大白，隻是個時間問題。然而至今我沒有勇氣，我怕父親的失望的眼神，我怕父親歎息的口吻，我怕父親滄桑的臉。
6.
我的墮落，我的頹敗，是最沒有理由的，是最沒有資格的。我是由我整個家族供養著，因為雙親微薄的田間收入遠遠不可能供養一個大學生。盡管我知道我明白我家的生活如此拮據，但我還是有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在某個夜裏，我睡不著，一不小心發現了根源。我十來歲時我家在我貧瘠的故鄉曾轟動一時，惹人羨慕。村人見了我都恭敬地公子，少爺的叫，我那時就仿佛駛入了雲裏，霧裏，也許是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那種虛幻的榮耀，不可遏製。那些日子裏我感覺到我的優秀，我的優越。我家是第一個買上電視機，我家是第一個買上摩托車，我家是第一個裝上電話，我同樣是第一個零花錢最多的孩子。當我吃著一塊錢的黑貓警長或是白雪公主時我的同學隻能吃著五分錢的冰棍，更有甚者隻能舔舔他們自己幹裂的唇。其實我並不喜歡雪糕的那種甜膩，我更喜歡冰棍的那種冰涼透徹，然而我從不當著我同學的麵買那便宜的冰棍，因為我更喜歡他們豔羨的目光。心裏的滿足遠遠高於味道的滿足。相對村人的貧窮，我家則是富翁。上初中是在縣城，從那時起我的優越感開始直線滑落，不過還是能跟上一般稍微有錢的孩子，我還不至於失落。一回家就能找回失掉的信心。可是好景不長，在我初三的時候，父親開車撞死了人，從那時起生意逐漸下滑。而村人們開始外出打工，生活日漸好起來，而我家切每況愈下。我家失去了原有在村人心中的地位。父親的生意徹底失敗後，父親回了家，種上了田。我也上了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