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筱
·鐵軌·
圖書館依山而建,五層樓高,白色的牆體擋住了山這 一側的綠色,像是把身後那座碧綠的山嶺開了個口子。除 去略顯突兀的主樓,建築的其餘部分倒也深深隱藏在了周 圍繁密的樹林裏邊,像是座古老的堡壘。大樹們把手臂伸 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窗子,想和窗台下隆隆作響的空調交個 朋友。
太陽的金光恰好在這個時候透過了三樓西邊的窗口, 射向萊易的書桌和他身後層疊的書架。陽光瞬間鋪滿了所 有書脊,原本陰涼的房間在迅速蔓延的滾燙金光裏變得灼 熱起來。萊易拉上窗簾,拿起筆,攤開稿紙。
“黃昏到來的時候,我常會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在爺爺的筆下,黃昏的意義太大,能展現的東西太多, 但在我的童年裏,黃昏的那部分隻屬於鐵軌。夕陽底下, 一個托著下巴眯著眼的七八歲小男孩坐在鐵軌邊的碎石 上,身邊擱著鼓鼓的小書包——這幅畫麵如此清晰,像是 相片,又像是油畫,鮮亮得在我的記憶裏永遠不會褪色。
這是座容顏綺麗的城市,不過鐵軌的樣子似乎和她無 關,它們灰頭土臉,塵埃飛揚,擁有寬寬的枕木、數不清的石子、兩道鏽跡斑斑的平行線,以及左右目光無法窮盡 的距離,單調而冗長,冰涼又冷漠。
可是我愛鐵軌。爺爺以前說,若你從童年的記憶開始 時就愛上一樣東西,它會一輩子跟著你,直到天涯海角。 若幹年後,我學爺爺的口吻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告別 故鄉,想去審視自己的過往,我會走到鐵軌邊,沿著它離 開。不過我似乎不如爺爺幸運,他帶著他的詩歌日複一日地變老,漸漸長大的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坐回我的鐵軌邊。
那時候,我每天放學坐校車回家,總會提前一站下來, 離開馬路,穿過鐵軌邊密密的小樹林。林子和鐵軌間有片 空地,我踢開幾粒圓圓的石子,放下書包,找一塊幹淨的 地方坐下來,遮住迎麵而來的陽光,看看鐵軌旁邊的那條 小河。一列長長的火車從遠處奔馳而來,瞪起明亮的圓眼, 呼嘯而過,撲麵的風將我的頭發和衣角吹起。火車似乎在 用它渾厚的聲音對我說著什麼,像是鼓勵我跳上它的肩 膀,一起去他鄉。不過每次話還沒說完,它便轟隆轟隆地 跑遠了。我靜靜地目送它離開,夕陽的金光一直跟著最後 那節車廂跳躍,飛快地縮小成了一根金線,消失在鐵軌盡 頭。我想象自己變成了一個光斑,攀著火車龐大的身體飛 翔而去。
我獨自在鐵軌邊坐了許久,望著空中形狀各異的紅色 雲彩送別落日。遠處樓房的窗戶裏亮起點點燈光,我知道 該離開了,站起身,用髒髒的小手拍拍沾滿灰塵的褲子, 重新穿過樹林,跳上水泥路,數著步子走回家去。
家裏隻有爺爺,他從來不問我去了哪裏。我到家前, 他會在陽台上澆澆花,在書桌前看書寫字,他總喜歡眯著 眼,好像看不清東西,又好像什麼也不想看見。晚飯從來 很簡單,吃飯時我們也都是沉默的,爺爺最多會在往我飯 碗裏夾菜的同時咕味一句“把菜吃完”。其實從我開始記 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每天我倆都會把所有的飯菜吃得精光。
我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已經不太去關心生活中從 未出現的父母了,我知道爺爺不會告訴我什麼,以前,他 隻在無法擺脫我的提問時,才會伸手刮刮我的鼻子,低聲 說:“長大了你會知道的,萊易。”於是我越來越少地問他 類似的問題,久而久之,我漸漸放棄了一切追問,也習慣 了沒有答案的生活。
我開始和孤獨難以分離。小學六年的每一個黃昏,我 幾乎都是在鐵軌邊度過的,我的穿著、我的書包、火車的 樣子、火車對我說的話……除了那個一天天長高的小男 孩,複製的場景就像鐵軌一樣順著時間在我的生命裏鋪了 下去,仿佛同樣看不到盡頭地延伸著。我樂此不疲,堅守 和鐵軌的無言之約一一可惜生活不是鐵軌,至少不是鐵軌 的全部,而隻是它的一小段,什麼樣的日子都會有結束的 一天。
上初中前的那個夏天,那個七月,我到站了。
我從來不會與爺爺爭執較量,隻是那次,當我知道我 們即將搬離鐵軌的時候,我無法自控地拒絕、抵抗,無止 境地吵鬧……我恨自己和任何人衝突,但這次不一樣,為 了我的鐵軌,我必須戰鬥到底。爺爺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看 著我哭鬧,看著我哭啞了喉嚨哭腫了眼睛,依然對我不理 不睬。我明白哪怕我哭昏過去,他也不會改變搬家的決定, 他知道我隻是個小孩,小孩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也確實戰鬥到了最後,然而我弱小又無助,隻能獨 自坐在地上,任憑淚痕被熱熱的晚風吹幹,躺在地上疲憊 地睡去。那天晚上,爺爺抱起熟睡的我,輕輕放到床上, 低下頭親吻我掛著淚痕的臉頰。長大了你會知道的,他一 定再一次這樣說。
過去了那麼多年,盡管鐵軌還時常在夢裏出現,可我 慶幸爺爺當年沒把我的哭鬧當回事,我的生活像火車一樣 突然刹車,又重新出發,到達了一個新的站台。這座美麗 而陌生的城市從此改變了我的生活,讓我把鐵軌和火車通 通拋在了身後。若我沒有離開鐵軌,我便隻能永遠在城外 活著,那才是真正悲哀的事情。
離開鐵軌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我夢見自己身下墊著一 塊棉花般柔軟的枕木,感受到鐵軌上那來自遠方的震動, 悠然地搖晃著,也許就像母親溫暖的懷抱……
萊易放下筆。“這一段,大概能做個引子。”他這樣想, 低頭看表,已過五點,該走了。他疊起那幾張稿紙,放進 單肩包,起身將桌上攤開在看的那本《惡棍列傳》放回書 架,把桌子邊淩亂的椅子一把把排整齊,走出去鎖上閱覽 室大門,穿過陰涼的走廊,下樓,邁出玻璃門。這個城市 夏季標誌性的熱浪瞬間襲來,像一盆滾燙而無形的水倒上 皮膚,火燒的感覺頓時遍布全身。萊易早已習慣了酷暑, 他覺得夏日和鐵軌一樣,似乎都看不到盡頭,可說不定什 麼時候,就會突然離開,無影無蹤了。
萊易背對太陽,在圖書館圍牆外的樹蔭裏前進,隨後 拐入山腳竹林邊一條小小的水泥路,轉了幾個彎,眼前出 現三四幢正對山坡,已顯得有些老舊的居民樓。萊易的家 就在最靠近山的那棟房子頂層。他沒上樓,在大院門口取 出信箱裏的一小遝報紙,拿在手上,向傳達室看門的老伯 揮了揮手。屋裏傳出老電視的聲音,和外邊知了的鳴響黏 在一起。
萊易徑直走上山去。每天,他都要越過眼前這座看上 去顯得平淡無奇的深綠色山頭。人們親切地叫它寶石山或 者保俶山,不過萊易更喜歡另一個名字:棲霞嶺。他如同 吳越或南宋時挑著擔子的小商人,正在翻越這座著名的山 嶺。
翻過棲霞嶺,就是那個湖了。
·瓦朗蒂娜·
文森最後是向鏡子告別的。他單手拉住客車門,朝那 麵髒兮兮的後視鏡彎起了一點嘴角。其實他的臉上表情複 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身後的乘客不耐煩地推 搡他,於是他登上車,明白自己就此無法回頭了。
他找到最後一排的座位,把手中的旅行袋塞進行李 架,轉身將吉他卸下,豎著放在麵前。他檢査了一遍琴盒, 撣去灰塵,看一個個陌生人漸漸填滿整輛大巴,稍稍鬆了 口氣,從胸口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一支筆,把紙墊在 琴盒上,寫下一段話,或者說,一首詩。
故鄉有井,二十歲了。
井裏蹲著那個挖井的奴隸,二十歲了。
他們倆連著體,分享死去的氧氣,灰蒙的天空,飛機的光斑。
終於有一天,太陽來了,裝瘋扮傻地笑。
“再見,弟弟,有段旅程在等待,我要扯碎昨天的那 個夢。”
“別走,哥哥,青苔已經長大了,我會義無反顧地留 住你。”
這是場決鬥。
月亮也來了,扭捏作態地哭。
“你們倆,永遠在一起。”
我告訴我的井和奴隸,起程,去遠方。
文森收起筆,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陽光刺眼,天空湛 藍一片。
飄來一朵雲。一個妙齡女孩坐到文森身邊,她穿著一 件光潔如絲的瓷色旗抱,腳踩白色高跟鞋,實在顯得耐不 了周遭的肮髒。她似乎沒有什麼行李,輕飄飄的,隻身一 人,坐在文森的右手邊,手裏有本書。
文森恰好寫到詩的結尾,他眼含笑意地望了一眼身邊 這個剛落座就翻開書的姑娘:“對不起,今天幾號? ”
“二十六。”女孩的聲音也像雲,透明的,“七月。”
“謝了。”文森低頭,把“2005 , 7 , 26”寫在詩的末 尾,將手中的紙疊起來,輕輕一拉,紙就成了兩半。這首 剛完成的詩像個早天的嬰兒,就這樣順從地死去了,斷氣 時連呻吟聲都還發不出來。
“剛寫完的,就不要了? ”女孩看在眼裏,似乎在替 那首詩說話,“裏頭有什麼? ”
“昨天的夢。”文森回答。他將手中的紙片撕得更細 小,更細小。足夠了,他拉開窗,把碎片撒向夕陽。這群 時運不濟的碎片亮晶晶地盤旋著,向彼此告別。
“這可不好。”女孩皺皺眉頭,目光卻落回書上。那 本厚厚的書包著牛皮紙封麵,似乎就要看盡了。
文森閉上眼,平息自己呼吸的節奏。每次呼吸都像一 朵浪花,帶來不一樣的東西,激動、輕鬆、不安、傷心…… 他想把它們寫成一首曲子,隨便送給誰。
車終於開了,引擎的聲音好大,他偏過頭,她已合上 了書。
“你沒行李? ”文森問她。
女孩點水般看了一眼文森:“我的行李是一封信,寄走 了。”
真有意思,文森想。他指指那書:“寫什麼的? ”
“寫一個人。”女孩把書放在漂亮的膝蓋上,稍稍側 過一點身。
“小說? ”文森猜起了謎。
“傳記。”
文森笑起來,開始好好端詳這個讓他覺得舒服的女 孩。極適合旗抱的身段,手指和雙腿修長又溫柔,紮著頭 發,氣質高貴,麵容卻蒼白,眉宇間有幾乎看不見的那麼 一點堅強,整個人安靜得像是片魂靈。
“舞蹈演員? ”他一語雙關,麵帶狡黠的笑。他知道 女孩們通常喜歡這種表情。
“詩人。”她不遑多讓,比他更對一些。
窗外的市鎮開始倒退,旅程開始了,文森感到有點心 慌,他得換個話題:“上海人? ”
“不。”女孩的側臉映在陽光裏,比方才更水潤,“來 了兩年,得回去一趟。”
“非得在七月,這樣的天氣? ”
“嗯。”她點點頭,伸手把雙眼遮入陰影,目光裏搖 勻了一把哀愁,“這次必須回去了。”
“我也是,待不下去,得離開這裏。”他隨即想起了 自己的夥伴,拍拍琴箱,“帶著我的吉他,總算還有個伴。” 他們一個離開故鄉,一個回歸故鄉,相同的路,相反 的人生。
客車裏放起了音樂,哥哥的聲音在悶熱的車廂裏化成 清泉:“絲絲夢幻般風雨,路隨人茫茫……”
“那你是去旅行,還是去生活? ”女孩俊俏的臉頰上 居然沒有一點汗。
這個問題讓文森想了許久,女孩耐心地等著。“去尋 找。”他終於回答。
“找一個人? ”女孩想知道。
“我們得交換。”文森表情嚴肅。女孩立刻領會,隨 即應允,把手中的書遞給文森。
《肖邦傳》。
“我是個不看書的人。”文森承認,“但我喜歡他。” “你去找誰? ”女孩似乎有那麼點急切。
“欸,說來也巧,我要找的也是個會彈鋼琴的人。我 沒見過他,但我覺得那人應該會答應做我的老師。”文森 懷疑自己不過是在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