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霄
奶奶養過一隻美麗的公雞,冠子是血一般的顏色,奶 奶把這公雞叫做紅孩兒。
養紅孩兒的那幾年,我還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們從不 刷牙,洗臉的時候共用同一條毛巾,飯畢碗中要一粒米也 不剩,夏天常常躺在草席上乘涼,都隻穿很少的衣服。後 來我要升入中學,再也不能整日待在奶奶家放任自流了, 爸爸便決心要接我回家去。於是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 再見到奶奶。爸爸從來沒有心思去看她。有一天,我接到 了奶奶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奶奶非常虛弱,聲音痩削極了。 她說:“紅孩兒要死了,它已經很老了,我養不動了,我要 用它的毛給你做個毽子,你願不願意? ”
我摁掉電話,坐了五站公交車,搖搖晃晃地趕到奶奶 家去。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非常熟悉這周圍的路,路的 兩旁是高大的槐樹,枝葉繁茂,幾乎遮蔽了整個兒天空, 奶奶帶著我在街道上走動,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麼,奶奶 大概隻是喜歡這樣走一走。我想到那時落在身上的光斑, 稀稀落落,奶奶牽著我,我們的手指是金黃色的。
我推開院門,看見奶奶坐在堂屋的前麵,身旁蹲著一 隻衰老的公雞。我走近一些,發現奶奶沒有戴假牙。奶奶 的牙齒隻剩下五顆,如果不戴假牙,整個上嘴唇便會凹陷 下去,使得奶奶的麵部變形,那樣子醜陋極了,簡直像個 時間的真相。奶奶說“你來看我們了。”
我快步跑過去,似乎是心中過於焦急,無論怎樣也說 不出一句話來。
“它太老了。”奶奶把紅孩兒捉在懷裏,“它沒有力氣 打鳴,看起來很累。我明天就宰了它,用它的毛給你做個 毽子。”公雞此刻縮著頭,眼睛上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眼 翳,整個身體的顏色也不鮮豔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可是它的毛也已經不好了。”
“沒有關係。”我捏住她的手,隻捏住了幾根薄薄的 骨頭,我說,“你把毽子做好,我送給佩佩,她一定好喜 歡。”佩佩是我六歲的妹妹,奶奶遺憾地歎一口氣,說:“佩 佩骨頭軟,腦袋也不硬,那孩子將來隻會哭。”
之後奶奶便生了很嚴重的病。爸爸叫來一台麵包車, 把床和奶奶一齊塞進去,準備拉到大城市的醫院。我沒有 見過爸爸和奶奶講話。那個時候,爸爸以為,和奶奶住在 一起,我會很委屈。爸爸總是坐在車子裏,從錢夾中抽出 一遝錢,塞給我,又說:“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接你回 去。”我不知道他要我等什麼,也不想回家去。奶奶趕跑 了爸爸找給她的保姆,奶奶講:“我還有力氣能給自己做口 飯吃。” 一想到她說這話,我的眼淚就蓋滿了臉頰,爸爸 卻以為我真的委屈,隻是重複著,叫我再等等。現在,情 況依然沒有發生變化,爸爸坐在副駕的位子上,鐵了心不 要回頭看我們。奶奶則一直半夢半醒,有時睜開眼睛要喝 水,也不理爸爸。車窗外,田野綿延沒有盡頭,天漸漸暗 下來,奶奶忽然說:“我的病是治不好的。”
“小傑。”奶奶叫我,“我想吃甜的東西。”
我望了奶奶一眼,那虛弱簡直可怕。我感覺身體很冷, 暮色四合的時候,人為什麼會這樣冷。我說:“現在不行, 奶奶。”我以為自己快要說不出話來,“等你的病好了,我 帶你去吃。”
奶奶住進了醫院,除了一直以來心髒上的問題,還被 檢査出白內障、高血壓和脂肪肝,還有很嚴重的糖尿病, 奶奶從不知道自己患有糖尿病,她隻是非常地貪食。夏天 裏我買回家一隻西瓜,放在冰箱裏還沒涼透,奶奶就湊上前來,做出一副乞求的神態,吵嚷著要吃。西瓜很是爽口 的樣子,墨色的瓜皮,切開後露出淡粉色的瓜瓤,西瓜子 淺淺地長著幾顆,泛著濃鬱的黑。奶奶似乎是擔心今年一 過去她便再也吃不到這樣漂亮的瓜了,不待我分好,便急 切地伸手捉住一塊,一下子就吞進肚中。我想起奶奶那時 的神態,心中充滿了哀矜,仿佛她美好的時光便要就此喪 失。
奶奶換上藍色條紋的病號服,屈著腿,時常坐在床上, 乖乖地盯著自己的掌紋。護士有禁食的命令,奶奶連粥都 不許喝,每天隻可以吃清淡的蔬菜。有一次,我悄悄推門 進到病房去,看見奶奶望著窗戶,在啃一根痩痩的黃瓜。 窗戶外麵,一群黃昏時分的麻雀正慌亂地盤旋,有幾隻在 風中流竄,竟朝這邊撞來,然而隻是撞到玻璃上,接連發 出艱澀的叫聲。奶奶可憐地轉過頭,說:“小傑,我真的很 餓。”
可是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奶奶的饑餓。我什麼都不能 做,不能給她吃澱粉。我感到自己的冷酷,和這個世界的 冷酷。我竟然害怕就這樣把奶奶餓死,因此我的聲音充滿 了膽怯,我說:“奶奶,你忍一忍,等到白內障的手術結束, 就什麼都可以吃了。”但連我都不確定手術可不可以成功, 奶奶有太多的並發症,對於這樣狼狽的老人,醫生們總是 感到惱火。奶奶扶著床尾的把手向床沿緩慢移動,兩隻褲 管空空蕩蕩,每走一步就要露出淒慘的腳踝。那些頑強的 麻雀仍在持續不停地撞擊窗戶,麻木不仁,愚蠢而笨重地 撞上去,然後接連發出艱澀的叫聲。奶奶要和我說話,暗 沉的天空下,她此刻顯得太陰鬱了。
“我用繩子緊緊捆住它的爪子,把它的羽毛擦幹。” 奶奶說,“然後我取出刀子,那刀子在太陽下麵閃著愉快的 光,可是我等了好長時間,就坐在凳子上,腿很軟。”
“紅孩兒不能走路了,撲棱著翅膀,一跳一跳地,朝 我這裏來,我想,等它離我半步遠的時候,我就拎住它, 它的眼睛已經瞎了,也叫喚不起來,所以我想我不會很難 過。”奶奶歎息著,“它太傻了,真的在離我半步遠的地方 停了下來,於是我一伸手便抓住了它的冠子,將它一把提 起。它沒有叫,反而讓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真是太傷心了。”奶奶最後說,“它的肉很柴,怎 樣做都不好吃,死的時候還流了半盆血。我不應該養它那 麼長時間的,老了沒用處。”
我有說過嗎?我曾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們在夏天裏穿 很少的衣服,躺在草席上乘涼。“小傑,我要脫衣服了哦。” 奶奶警告我,然後脫掉最後一件汗衫,我便看到兩隻熱氣 騰騰的乳房。奶奶從不害怕給我看這些。我們安靜地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