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當往事已成煙(1 / 3)

文/莫雨

往事如夢,幾番坎坷,幾番愁,到如今化為煙雲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

——題記

>>>1

“2005年全國高考報名總數為867萬人,相比去年增 加144萬人,報考者中,應屆普通高中畢業生591萬人,占 報名總數……”徐慧蘭啪的一聲關掉了電源,電視機裏聒 噪的女聲也隨之戛然而止。

“看什麼看!明年你也一樣,吃完飯還不去寫作業賴 在沙發上磨磨嘰嘰幹什麼!照你這個樣子,就算參加高考 的隻有十個人,你也考不上,還指望你能考上什麼好大學 給我爭點光,我看等下輩子吧! ”她衝著坐在沙發上的白 晴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頓,末了又加了一句,“就跟你那個 沒出息的爹一個樣! ”

白晴垂著頭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她剛剛坐過的地 方凹下了一個大坑,看起來像是一個張著大嘴,等待各種 欲望填食的大洞。當她快要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背後又

響起了徐慧蘭的聲音:“回來,先把碗給洗了。”於是白晴 一邊洗碗一邊聽著隔壁嘩啦啦的搓麻將的聲音,其中夾雜 著她即使捂上耳朵也能夠聽到的熟悉聲音,通過她的耳朵 傳進她心裏的每一根血管裏,腐蝕她的心髒,從一開始的 疼痛難忍慢慢變為麻木而沒有知覺。她聽到她說:“我真不 知道養那個死丫頭有什麼用,學習成績又不好,整天像個 死人一樣死氣沉沉的,不說話也不會做事,大夥說說誰有 我倒黴,死了丈夫又……”她後來說的話被一陣哄笑聲和 臝牌者的歡呼聲所掩蓋。白晴用毛巾擦幹了手上的水跡, 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然後關上門走出了廚房。

—你想離開這裏麼?

2005年的夏天,和每一年的夏天都沒有什麼區別, 毒辣的太陽依舊拿出想要烤化門口那段柏油路的氣勢與這 個世界做著較量,誰家的大黃狗趴在樹蔭下耷拉著腦袋, 吐著舌頭一副中暑的樣子。知了仍然不知疲倦地在樹上高 歌,絲毫不理會別人恨不得將它驅逐到外太空的強烈願 望。賣冰棍的吆喝聲也明顯地有些氣力不足。白晴將厚厚 的窗簾拉扯得密不透風,試圖將所有的光亮都阻擋在這層 棉布之外,她呈大字狀地躺倒在床上,頭頂搖搖晃晃打著 轉的舊風扇絲毫不起作用。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擱淺在沙灘上的水生動物,灼熱的沙子使她呼吸變得困難,頭頂 的太陽正一分一秒地奪去她所剩無幾的生命,即使奮力地 扭動幾下身體,也不過是在做一次無謂的垂死掙紮。當她 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這場死亡的時候,手機卻不合 時宜地響了兩聲,將她拉回同樣燥熱的現實。

——我在你家門口。發信人 林宇生。

她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兩分沖,然後把手機往床上一 扔,趿拉著拖鞋就出去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麵的少年,白色的襯衫被 空氣裏的熱浪漲滿,鼓鼓得像一麵風帆,剪短了頭發使他 看起來和放假前有些微的不一樣。她衝他揮揮手,他便邁 開步子向她走來。即使是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他看起來仍 然像冰箱裏的一瓶礦泉水,冰冰涼涼的,隻是待他走近時, 她才發現他額頭細密的汗珠,證明他也許隻是一塊雪糕, 放在烈曰下也會慢慢地融化。

“走吧。”林宇生輕輕地說,然後拉起了她的手。即 使兩人的手心因為出汗而變得黏膩,他也絲毫沒有要放開 的意思。白晴和他並肩走在一起,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 散亂的長發被風吹得打在臉上,白色的T恤上有昨天吃 西瓜留下的汙漬,短褲是徐慧蘭穿舊的,腳上是十塊錢一 雙的人字拖,她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怎麼能站在他的身邊 呢,無論怎麼說都是不應該的吧。當她這麼想著的時候他 們已經走到了那家熟悉的冷飲店。林宇生依舊禮貌地說了 一句“打擾了”,然後推開懸掛著風鈴的玻璃門,風鈴隨 之發出清脆的“丁零”聲。店裏人很少,老扳娘看到他們 便放下手中的雜誌,熱情地說:“嘿,你們有些日子沒來 了,還是一大杯可樂和一杯冰牛奶麼。”明明是詢問的話 卻用陳述句來表達,白晴點了點頭便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她習慣性地咬著吸管看著冰塊在掲色的液體裏一點點 融化。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對麵的男生,說:“你害 怕高考麼? ”

“不怕。”他說。

對於這樣的回答她不知該如何應對,因為她曾經設想 過,無非就是怕與不怕兩種答案。如果他說怕,她會覺得 虛偽,明明成績那麼好有什麼好怕的;如果他說不怕,那 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她會覺得你當然不用怕了,高考不過 是你走進大學的一個表麵形式罷了。所以她張了張嘴最後 還是選擇了沉默。

林宇生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那麼你呢? ”

“我?當然怕啊。並且怕得要死。”她說完又在心裏 補了一句,我怕以後的日子不能與你為伴。

“怕什麼。大不了你上哪所學校,我就跟你一起咯。” 他露出那種淘氣的表情讓人覺得他隻是在說一句玩笑話。

“不許騙我哦。”

“當然啦,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吧,那我就勉強相信你一次。哈哈……”

然後世界便陷入一片歡樂的哄鬧中。很多年後白晴回 憶起那天下午的時候,覺得所有的時光在它麵前都會黯然 失色。

>>>2

夏日的白晝總是無比地漫長,在和林宇生道別之後, 白晴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終於等到了盡職盡責 的太陽歸隱西山。夜晚的空氣裏泛著一絲涼意,將白天 的灼熱打入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盡頭。她抱著胳膊慢慢地 往家走,如果她還願意將之稱呼為家的話。人字拖用在地 上啪嗒啪嗒的聲音,在靜謐的夜晚顯得無比暄嘩,平曰裏 光著膀子,搖著扇子的男人們今天都像約好了一般沒有出 現,隻有頭頂上空的月亮與她一起走,乳白色的月光洋洋 灑灑地落下來,落在她的頭上,落在她的肩上,落在她一 臉疲倦與孤獨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紗衣,模糊 了所有表情。

白晴走到門口,掏出鑰匙剛剛插進鎖孔裏,虛掩的門 就兀自打開了。她的心裏突然跳出一個念頭,難不成是遭 賊了?慌忙進屋,卻出乎意料地看到沙發上坐著的人,平 時不到淩晨三四點沖不會回來的徐慧蘭正端坐在沙發上, 背對著她。即使她故意端直了背,白晴仍然看到某種叫做 歲月的蟲子爬過她的肩膀,藏匿在她前日剛燙過的大波浪 裏。徐慧蘭像一個年邁的機器人,緩緩地轉動著她不靈活 的身子,轉過身來直視她,一張嘴就是一陣劈裏啪啦的咒 罵:“死丫頭,你死到哪去了!這麼晚了才回來,老娘都 快餓死了!你不用吃飯難道也不讓我吃麼!趕緊去給我做 飯! ”末了她又說:“等會兒,我還有話問你。”她似乎很 喜歡這種說話方式,總是在說完話之後再加上一句她自以 為是的重點。

白晴低著頭依舊不說話,月光縈繞成的霧氣似乎還沒 有從她的臉上散去,一張模糊的臉讓人看不穿情緒。

“我說你怎麼學習老上不去,還整天不著家,原來是 忙著和小男生談情說愛呢。”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說 出這句不深不淺的話。

白晴的心裏“咯噔” 了一聲,一抬頭就看到了徐慧蘭 那張略帶得意的臉,以及她手裏揚著的手機。

“還給我。”白晴用不冷不熱的口氣對她說。

“還給你?哼,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媽放在眼裏! ” 話音一落,徐慧蘭就“啪”的一巴掌甩了出去,“老娘供你吃供你穿,還供你上學,你就整天用那張半死不活的臉 擺給我看,我跟你說,你就應該死了去陪你那個沒出息的 爹! ”說完仿佛還不解氣一般地把手裏的手機摔了出去。 屏幕上的兩張笑臉在玻璃碎片的覆蓋下也顯得支離破碎, 隔著空氣望著她,越發顯得悲涼。

白晴咬著嘴唇不去理會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彎下腰去 撿拾摔到腳邊的手機。徐慧蘭一邊摳著指甲上斑駁的藍色 指甲油,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那個小子是叫林宇生吧?聽 說家世挺不錯的,有錢人家的小孩,成績又好,真不知道 他怎麼看上你這個死丫頭的。”然後話鋒一轉,“不過這樣 也不錯,能夠勾搭上有錢人家的少爺,也算你的本事。有 你媽當年的風範。”隨之是一陣短促的笑聲。

“騷貨! ”白晴瞪著徐慧蘭那張隱藏在濃妝下的臉罵 了一句,然後跑回了房間。關上門之前又衝著她啐了一口, “呸!不要臉! ”然後重重地把門摔上。留下一臉錯愕的徐 慧蘭,良久,都沒有再聽到她熟悉的咒罵聲。

白晴背抵著門,緩緩地跌坐在地上,她像一隻被抽光 了空氣的氣球,軟軟地癱成一團。她不是沒有見過徐慧蘭 風騷的樣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放學回家,一進門就是撲 麵而來的煙霧,以及男人惡心的調笑聲,她看到坐在徐慧 蘭旁邊的男人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並且動手動腳,她卻絲 毫沒有生氣,反而笑著回應。鄰居大嬸看到她回來了連連 咳嗽,徐慧蘭隻是瞥了她一眼,然後說了一句:“和了。” 那天她躲在房間裏抱著爸爸的照片哭了很久。

她想,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氣,我一定會義無反顧地逃 離這裏,去一個沒有你的世界將你遺忘,把屬於你的氣息 從我身上生生剝離。

可以麼。我可以麼。

>>>3

白晴緊緊地盯著黑板上掛著的那塊泡沫牌子,紅底白 字。一一距離高考還有021天。

因為數字是靠獨立的紙扳拚成的,所以“0”這個數 字從多餘變得必要。她覺得這些字設計得不合理,應該把 “還”改成“隻”,這樣從心理學上講才會有壓迫感,不然 她怎麼每次看到都會安慰自己,沒事,還有x x天呢。這 未免也太樂觀了點吧。

“哎,你聽說了麼?理科三班的林宇生好像被確定為 保送生了,C大欸。真羨慕他啊。”女生A說。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不是一直成績很好麼?你就 別做白曰夢了,累死也考不上C大的。”女生B說。

“好吧好吧。但是他不是在和我們班的白晴交往麼?

以白晴的成績跟C大也差著十萬八千裏呢。”女生A似乎 不甘心地強調著某個事實。

“噓!小心她聽到。好啦,我們去吃飯吧! ”女生B 拉著A從白晴的座位旁經過。

白晴埋著頭一言不發地聽著那兩人的談話,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能夠讓她聽到。她在心裏將那些詞重新組合了 一遍,林宇生、保送生、C大。然後就覺得體內好像有某 種東西像沙土一樣迅速流失。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編輯 短信,恭喜你,保送生。她想了一會兒又把保送生三個字 刪除,發送,成功。

一個人慢慢地走出教室,踏上窄窄的樓梯,白晴不知 道自己此刻是在用一種怎樣的心情攀爬到樓頂,如同一隻 微不足道的蟲子爬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不是被人踩死, 就是看著別人的光鮮亮麗落寞此生。她推開那道鏽跡斑斑 的鐵門,門上掛著的鐵鏈與水泥地麵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讓人頭皮發麻。她獨自麵對空曠的樓頂,心也像是被放大 了一百倍,但即使這樣,心裏盛放的那些情緒也滿滿當當 ±也快要溢出來。她隨意地肌在護欄上向下俯瞰,因為穿著 校服,所以肥大的校服袖子更像是一塊抹布一樣被用來擦 拭欄杆上厚厚的塵土。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一 件衣服是值得被珍惜的,那麼,就這樣連她也是不值得被 珍惜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