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我不在那兒(1 / 3)

文/邢燕

陸襄禮坐在海灘上,凝視著幾米外寧靜的大海,後背 一陣陣發冷。這是秋日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遊泳的 人很少,剛才擠在一起拍照的旅行團早已不知去向。時敏 和宋至在水裏,她遊得最遠,幾乎要掉進天與水的交界處, 宋至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兩個人的笑聲隨海浪一波一波 襲上海岸,碎成陽光紮進陸襄禮的眼睛和耳朵裏。她很想 從發燙的沙子裏拔腳離開,可宋至衣服堆中的錢夾裏足有 十幾張嶄新的鈔票探出頭來,她手裏還拎著兩個人的手機 和 iPod。

海邊一絲風都沒有。雲層乖巧地蜷縮在天邊,久久不 挪動位置。遠處宋至已經追上時敏,兩個人隔著空曠的海 麵衝陸襄禮揮手,她也摘下帽子起身熱情地回應。可視野 裏冷不防出現了鹿男蒼白的臉,還是一副溫柔到懦弱的表 情。他伸手觸碰自己的頭發,仿佛是在確認有沒有長角, 隨即釋然地笑了。再眨眼時,他就隱沒在摧燦的陽光裏,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回過神後時敏和宋至已經遊回到岸邊,陸襄禮拿著毛 巾迎上去,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海灘安靜依舊, 沙堆後麵空無一物,陽光毫不掩飾地撲倒在沙子上,鹿男

早已不見蹤影。

“在看什麼? ”時敏纏起濕漉漉的頭發,把浴巾遞給 宋至,“你怎麼不下水呢?不會就讓宋至教你嘛。”

“對水實在親近不來。”陸襄禮搖搖頭,“你倆今晚就 搬到我那兒住吧,讓我好好招待你們,想吃點什麼? ” “什麼都好。我們差不多有十年沒見了,是吧宋至? ” 宋至是他們高中的班長,畢業後和時敏去了同一所大學。 陸襄禮高考落榜後來到這個城市投奔親戚,就此和他們斷 了聯係。接到時敏電話前,她以為他們早都結婚了。

宋至笑笑不答話,拎起東西走在兩人後麵。

“晚上一定要好好和你聊聊,高中同學你都有聯係嗎? 記得我們那時候做了好多傻事,現在想想好幼稚啊! ”

“時敏,你先把禮物拿給陸襄禮吧。”宋至遞過來一 個袋子。

吃過晚飯宋至說頭疼要早點休息,陸襄禮帶著時敏四 處溜達。小城也沒什麼夜生活,逛完城中心商業區的夜市 還不到九點,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陸襄禮拉時敏走 進便利店,要了關東煮站在玻璃窗前等雨停。時敏講了講 這幾年的遭遇,但很快兩人就無話可說,氣氛隨著外麵的 氣溫冷下來。

“襄禮你現在變得好能幹,原來都是我借你筆記提醒 你帶東西什麼的,一轉眼你都一個人在外打拚這麼多年 了。”

“沒有你我一個人還是需要生活啊,總得學會自立不 是。”驚覺這句話裏的不滿意味,陸襄禮連忙轉頭對時敏 歉意地笑笑,沒想到她完全沒聽到剛才的談話,彳罷愣地望 著窗外。天一黑便披掛一身奇t聖彩的大橋更遠處,是黑 得陷下去的海。

“你看那對情侶,吵架吵到連下雨都不顧了,誰也不 打傘。”她吃著東西,話說得含混不清,“我說你,不會到 現在都沒遇到喜歡的人吧? ”

“怎麼突然問這個? ”

“想起你高中對誰都是副冷冰冰的樣子,還有人跟我 抱怨呢。喏,給你吃這個。”她把竹簽遞到好友眼前,是 陸襄禮最喜歡吃的海帶結,“我當時還想,要是你一直這樣 可不好辦呢。”

外麵的雨,又大了些。

班主任看到鹿男有些親昵地拍拍陸襄禮的頭之前,他 們兩個其實隻牽過一次手。其他時間他們都如同完全不相 幹的兩棵樹一樣,站得又遠又疏離。她用一種深得可怕的 眼神打量了陸襄禮足足十幾秒,才轉身騎車駛入放學的人 潮。鹿男對此渾然不覺。

以後的很多天,班主任都沒有找她談話,這種不自然 的反應連對抗的方法都無從籌措。陸襄禮被吸入連光都沒 有的海底,沒有對手隻能一遍遍和自己對抗,陷入孤立荒 誕的自我反思之中。

暗戀就好比每天揣著鳥巢行走,隻為孵化一隻不知道 是什麼的蛋。鹿男給陸襄禮第一個隻屬於她的笑容時,殼 裏若有似無的心跳聲才終於被聽清。從此她連上天橋都如 同漫步在雲朵塌陷的天空裏,這個秘密將她和其他所有人 區分開來,仿佛她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她無法對別人說 明,對班主任坦白更是自取其辱。

在一次次躲閃老師的目光後,備受煎熬的女生總算下 定決心去試著解開僵局,麵對班主任的時候她嘴裏幹得像 含了口沙子。結果老師隻是輕描淡寫地喝著荼。對她窘迫 的辯解置若罔聞,其間連眼皮都沒抬起分毫。

“講完了? ”蓋子扣上荼杯的聲音簡直敲碎了陸襄禮 的脊椎骨。

“事情我已經搞清楚了,李老師說你們之間根本就沒 有什麼。你也不想想,他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敢拿自己

的工作開玩笑嗎?這事到我這兒就算結束了,你以後把心 思多放在學習上。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唉,好歹也矜持一 點。”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快又急,仿佛自己都不願回味 話裏摻雜了什麼。

實在不該對他有任何奢望的。陸襄禮剛鬆了口氣就忍 不住責備自己,也就是在此刻,她終於將“人歸根結底是 孤獨的,隻能依靠自己”這點作為常識接受下來,如同認 為潮汐總受月亮影響一樣自然。以後會發生顛覆性觀念的 可能性固然存在,但在這樣的打擊中這淺薄的希望更像是 人體內苦情的闌尾,更像是一種對完整性的補充。隨之而 來的被拋棄的孤獨感卻苦澀得難以下咽。

“哎哎我說你哭什麼啊。”班主任不耐煩中又帶了三 分不忍,她抽了一堆紙巾遞給這個痩骨伶仃的女生,“抓緊 時間把這都忘了,你的人生還長著哪! ”

從此她和鹿男在人群中再未交換過一個眼神。

鹿男剛出現時並沒有受到歡迎。

可能是因為少白頭的關係,臉明明是年輕的,卻總給 人一種很老成的感覺。舉手投足也毫無瀟灑可言,如果對 方盯住他的眼睛,他答話的時候就會有些結巴。動不動臉 紅的習彳賃被級女生調侃有些色色的,調皮的男生總愛逗 他說話,然後模仿他聽起來有些可笑的方言腔調。他每次 都會大度地笑笑了事,連這點都被時敏挑剔為做作。

陸襄禮注意他是因為他的襯衣。她從未見過誰每天都 穿白得發亮的襯衣,領口袖口幹淨得發冷發硬。漸漸地, 麵對像鹿一樣溫順的他,她不再迎合別人“裝個屁啊”的 評論,打心眼裏在意起他來,鹿男的名字也是那時候起的。 可是這個專屬代號,並沒有給她帶來好運。

時敏很快就發現了同桌的異常。體育課她拉陸襄禮走 到教學樓後麵,還沒開口就擺出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 最近怎麼老跟大家對著幹呢?什麼活動都不參ai了,還有 你跟老師是怎麼回事,感覺t聖怪的。”見陸襄禮不回答, 她更著急了,“喂,在這裏,不和大家保持一致絕對是會吃 苦頭的,老師需要我們服從,同學受不了異類,你不能讓 他們覺得不舒服,你不懂嗎? ”

陸襄禮懂。時敏不懂。自從被老師發現她的秘密,她 就無法順從地和大家混在一起了。有笑話就一起笑會被老 師認為是在諂媚討好吧?她害怕老師僧惡她不知悔改,輕 視她這麼快就忘形。她也怕老師會一轉念就將她和鹿男推 進深淵,也許那裏正有劊子手屏息等待著她的頭顱。

“好啦不嚇你了,不過以後別老單獨行動了,不是還 有我麼? ”時敏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話,陸襄禮真想大哭著對時敏說謝謝,說 些什麼。說和同學接觸的一切都讓她疲憊,作為一個並不 具有令人放鬆的本質的人,她笨拙又瘋狂地尋求被接受, 卻始終擔心怕被拋棄,哪怕隻是一個/』\小的暗示都會令她 發狂。可她什麼都不能說。

她清楚,人氣高性格爽朗的時敏,是永遠都不會懂的。

“暈車也不說,跑去遊泳還遊那麼久,今天還不舒服 吧?笨蛋。”

“哪有,昨天隻是有點累,今天好多了。”

“真是既沒用又口是心非的家夥。”最後一句時敏明 顯帶了笑意,她壓低的笑聲還是鑽進門縫裏來。

正準備起床的陸襄禮聽到口是心非幾個字忽然一陣心悸。

鹿男也總愛做似是而非的事情,誰也琢磨不透他。他 說好冷啊的時候可能是饑餓正在搖晃他的意誌,和人辯 論得麵紅耳赤的時候他其實早已放棄了這場爭執。“你出 去”,唯一不同的隻有他冷漠高傲地對陸襄禮說的這句話。 陸襄禮總能從中洞悉他的動搖,看穿他胸口撲閃不定的火 苗正渴求她去保護。也隻有這一個幼稚賭氣的行為能瞬間 攥緊她的心,擠出這顆渺小冷漠的心中所剩不多的柔軟, 也因為如此,她總對口是心非的人懷有偏愛。

“你今天好點了嗎? ”陸襄禮把筷子遞給宋至。早餐 是小菜和鮮蝦粥,她又下樓買了油條。

“還好吧。”他說話間又連打了兩個噴嚏,不好意思 地揉揉鼻子,“可能是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