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我也該走了。
他靜了好一會兒,麵目也隨之凝滯下來,不那麼生動了,接下來的一個動作,是一仰脖把那杯烈焰紅唇一飲而盡。他的眼睛和頭發都又黑又深又亮。她最後一次絕望地想:他才真的是好看,怎麼可以這麼好看,好看得過了分,邪性兒。
艾小姐你去哪裏?要不要我送?他的聲音突然正常起來,變得無比禮貌,冷淡,而且利落,利落到讓她懷疑他剛才的耳語聲也許根本是一場幻覺。
不用,我走五分鍾就到。就在五道口。
那好。我回海龍,還有點急事,先走了。
他輕描淡寫和她道了聲再會,就離開了。起身起得有點急,胳膊肘碰著了桌邊的一盆又大又笨重的假植物,撲簌簌地直往下落土。他回身看了那可笑的塑料盆栽一眼,皺了皺眉,用一隻手用力撣了撣T恤角上的浮灰,轉身出了門口。整個過程他甚至都沒看她一眼。
她仍然待在座位附近,手裏拿著那個傻得不得了的大包。直到他離開超過一分鍾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還沒買單。他說好請她喝杯東西的。
他不但沒有買單,也並沒有問她的電話號碼。她手指有點僵,手心裏濕津津的,全是冷汗。
買單,多少錢?
五十四
話音未落一個侍者當即笑容可掬地出現,仿佛前一秒鍾剛從地底鑽出來。她看他一眼,突然疑心他一直在觀察她,聲音立刻尖銳起來:怎麼這麼貴?
對比太強烈了。她懷疑自己剛才細若遊絲的氣聲也並不存在。
一杯藍梅情挑,二十四。一杯烈焰紅唇,三十。盡管遭到這樣重大的懷疑,侍者的語調還是那樣矜持得體,不高不低,不緊不慢。
她恨恨地想:她請了他吃兩次飯。連他的飲料都比她貴六塊錢。然後抓起那杯藍梅,以他的方式仰臉一飲而盡。
酸酸甜甜的,色素和糖精都太多了,味道並不很好。和她記憶裏逼仄不堪的青春一樣。一模一樣。
她買了單,走出門去。
許是過了午後,街道上的陽光比剛進來時黯淡了不少。高跟鞋噔噔噔走過去,也不再能明顯感覺到周圍行人的注目禮。她身上的套裝驟然間緊促僵硬起來,低頭一看居然多了好幾道明顯的褶皺,像魚尾紋一樣輕倩無情地在光滑布料上蕩開去,無邊無際。這是她的套子,她的皮囊,她就是逃不出去的套中人——怎麼會這樣,她又沒有做什麼,不過就是喝了一杯飲料,怎麼轉瞬之間,就像老了十歲。並且張坦這人也根本不像什麼學生。哪裏有本科生當助教的?還是清華這樣的好學校。他也壓根兒不像隻有二十二歲。
他也許幹脆就是個中關村修電腦的,她想。外企修煉多年的牛津腔輕車熟路滑到了嘴邊:Who knows?Who care——誰知道?愛誰誰。
這時她剛巧路過一個臨街的麥當勞。回臉對落地玻璃中那個步履匆匆的陌生人惘然一笑,聳聳肩。
⊙文學短評
文珍經常寫都市男女青年的感情糾葛,《中關村》寫的就是一個偶然發生的情感故事。一對青年偶然相識,又互生好感。但好感是在他們相互“誤認”的基礎上產生的,當男青年知道女青年的真實年齡後,這段感情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小說雖然以情感故事為切入點,但是著重點卻在探究人性本身,同時,都市愛情的偶然性、功利性和不確定性也被準確地書寫出來。此外,小說對女主人公心理的刻畫非常細膩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