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單獨關著的老塗懊悔不已。
老塗大名塗三寶。但塗三寶這個名字,自他進縣城新兵訓練營,被點卯應到後,就沒人喊過,都隻喊他老塗。到了兵營後,他又被老癟喊做啞巴,這啞巴又被老癟到處宣揚,於是他似乎真的成了一個啞巴。而當著全排弟兄的麵,他在連長麵前那一跪,那一番論理,又使他成了哈寶。啞巴、哈寶代替了老塗也更代替了塗三寶。但從此刻算起,隻要再過幾十天,就連啞巴、哈寶也無人喊了,再也無人知道啞巴、哈寶老塗、塗三寶了。
老塗懊悔的是,他不該害得我叔爺和宮得富掉腦袋,但老塗的確恨宮得富——宮得富唆使老癟侮辱了他女人。
老塗那個容不得人家說好、更容不得人家說壞的女人名叫水姐。
水姐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她母親說夢見滔天洪水,那滔天洪水一來啊,她就發作了,一發作,就順利地生下了水姐。
水姐母親是大山裏的女人,水姐父親是大山裏的男人,水姐當然也是出生在大山裏。這大山裏哪來的滔天洪水呢?就虧了她母親的這一夢,水姐活了下來。
本來按照山裏人規矩,女人生的這頭一胎,倘若是個和她一樣的,當溺便桶,也就是丟進馬桶裏淹死。這頭一胎便是個女的,那後來的不都會跟著是女的麼?山裏人養女孩,養得起麼?養大了又有什麼用呢?白白地為他人養的!所以山裏人頭胎生下個女的,溺便桶,理所當然。若再生個女的,再溺便桶。直到生下男孩。生下一個男孩後,當然得再生,再生又是個男孩的話,後麵的女孩就有被養下去的希望。男孩生得越多,那女孩被養下去的希望便越大。因為這時做父親的便會通情達理了。這時做父親的看著那剛從母親肚子裏鑽出來、通紅通紅、肉坨坨的女孩,會拈著下巴上那稀疏的胡子,很有大將風度地說,這女子,咱養了,也好讓她的哥哥們有個把好玩的妹仔。
水姐之所以未循慣例進便桶,是她父親聽了她母親訴說的夢。
她父親尋思,自己的女人從沒出過大山,從沒見過江河,怎麼能夢見滔天洪水?這不定是哪路菩薩托夢,這女子,說不定是大富大貴之身哩!她父親雖沒讀過什麼聖賢書,但那野本故事,是聽說過的;大戲台上的唱詞,是聽過的。天下美女數貂蟬,是知道的。那貂蟬,不就是山旮旯裏出生的麼?
這女子,說不定以後也和貂蟬一樣哩。
這女子若長得和那貂蟬一樣,隻須一十六年,便能將她進貢給皇帝,或許配給大將軍,或嫁給個大英雄……這一十六年花費的苞穀粒粒、野菜湯湯全能賺回來不算,那皇上的賞賜、大將軍的聘禮……肯定是少不了的。到那時,將這木壁屋拆了,蓋幾間青磚瓦房,除去工料,必然還有些剩餘錢兒,可給兒子們娶老婆哩……
她父親如此這般一算,就把本該進便桶的女兒給留下了,且當即起了個名字:水姐。夢水而生的姐兒。她父親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後,就覺得真是大吉,哪有取名字取得如此快捷而又好聽的呢?別人家給孩子取名字,還要走幾十裏山路,到山外的鎮上去請有學識的老人;那有學識的老人,還要捧出一本厚厚的書,翻。翻過來翻過去,翻老半天,才能取定的呢。那名字還不是白取的,還得送嫩苞穀,送蕨粑粉,送少了人家還不收哩。
水姐母親那夢沒有白做,水姐果然不負父親的期望,見風兒長似的,越長越水靈,越長越漂亮。隻是在這水姐之後,水姐母親的肚子再也沒能拱起。水姐父親在牙咬咬地恨她母親不爭氣、沒有用的同時,又暗自慶幸,當初幸虧沒將這水姐丟進便桶。
水姐父親看著這真如貂蟬第二的女兒,把全部希望寄托到了水姐身上,就等著時機一到,有那給皇上進貢美女的榜文貼到這山裏來,或有那大將軍、大英雄到這山裏來。
給皇上進貢美女的榜文尚未見到,大將軍、大英雄也未見來,卻來了許多避難的人兒,說是戰亂,說是日本人打到府城了,說那日本人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見房屋就燒,見了女人那更不得了……
水姐父親知道日本。那日本島國,不就是當年為秦始皇采長生不老之藥的那批人,因為長生不老之藥沒采到,不敢回京城,怕砍腦殼,索性帶了那些童女童男,乘木筏子出海,漂流到一個島上,相互配種,生男育女,建了個日本國麼?
那幫畜生,呸!水姐父親恨恨地說道,本就是咱中國人的種,如今倒禍害起中國人來了!
但水姐父親不怕。他料定日本人來不了這大山裏。他說他一輩子都隻出過幾回山,那日本人人生地不熟的,能摸進這大山裏來?!
忽一日,避難的人們又驚慌起來,說日本人會到這大山裏來,於是又紛紛爬山越嶺往別的地方逃。
水姐父親不信這個邪。他不逃。他說日本人來咱這大山裏幹什麼呢?搶糧麼,咱隻有這麼多糧給他搶;燒屋麼,咱也隻有那麼幾間屋給他燒(他們若把這麼幾間屋子全燒光了,他們自己住哪裏呢?)……那日本人總得有個來這大山的原由!
原來水姐家所在的這塗家坪,隻有一條山路進來,兩旁全是山,山上全是樹,隻是在這山路似乎到了盡頭處,豁然閃開一個稍微寬敞的山坡坡,就如同江水流著流著現出個回水灣。這山坡坡上住了數戶人家,每戶人家都有一個院落,便組集成了“坪”。過了塗家坪再往上走,便是橫亙的連綿群山,隻有塗家坪的人才知道還有一條小路能穿到鄰縣。塗家坪是個兩縣交界之處。
這天夜裏,塗家坪的狗突然像發了瘋似的狂叫,雞也像發了瘋似的亂飛。狗們,首先嗅到了異國禽獸的氣味;雞們,感覺到了那即將逼近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