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3)

當老塗在懊悔自己不該害得我叔爺和宮得富挨槍子兒時,我叔爺和宮得富被連長押到了團部。

師長葛先才正在團部等著。

連長又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報告兵販子已經押到,我那勾著腦殼的叔爺便先喊起了冤枉。

“我冤枉啊,長官,冤枉啊冤枉!長官,你可不能槍斃我啊!……”

我叔爺一搶先喊冤枉,隻把個連長氣得牙咬咬的。

“報告師長,這個兵販子是在狡辯!”

連長一喊報告師長,我叔爺和宮得富一時竟呆了。

“你,你就是師長?!是那個老癟說的葛師長?!”我叔爺和宮得富不由地同時把低著的頭抬起。

我叔爺和宮得富隻知道是被押往團部,因為連長說是報請團部槍斃,可沒想到見到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將軍!

我叔爺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官。將軍,這是將軍啊!

我叔爺後來說,人啊,他媽的就是天生崇拜英雄。我叔爺說他一聽到站在他麵前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葛先才葛師長,他當時不是害怕,而是陡然有一種榮幸的感覺。因為他是和大人物、大英雄站在一起了。盡管他是被繩索綁著,盡管他已經是個囚犯,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叔爺說,你不信?你不信就自己去試試,也去見一個大名鼎鼎的將軍!你以為什麼人都能見得到的嗎?見不到的哩!

我叔爺很以他見到過大名鼎鼎的將軍而驕傲,盡管在當時,這位將軍極有可能是要他的腦袋搬家。

我叔爺還說他總算明白了許多事理,那關雲長單刀赴會,為什麼魯肅埋伏了那麼多人馬卻不敢動手,是怕呢,是早就被那關雲長的名聲嚇怕了呢!那荊軻刺秦王,為什麼沒得手,也是怕呢,是被秦王那威嚴嚇得心裏哆嗦呢!他說假若當時有人用錢買通他,讓他暗藏一支槍,去刺殺這個將軍,他照樣不敢開槍。可他又說,他當時的確沒有害怕,隻是渾身顫抖,那是叫什麼,叫什麼由激動而生敬畏來著。

我叔爺說那個師長的威風,嘿,將軍服、將軍帽、臉又大、眉又濃,身坯又魁梧……怪不得老癟一提到戰長沙,一提到這位將軍,就牛得不行呢!

我叔爺當時急著想和這位將軍說說話,隻要能和將軍說說話,死了也值。死了到閻王爺那兒去,閻王爺問,你是怎麼來的呀?答曰,被英雄槍斃來的。這,總比被無名小卒宣判後、開槍崩掉的要強吧。可連長已經稟報起我叔爺曾從他手裏逃跑的事。

連長還沒說完,葛先才已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再講。

葛先才開口了。

葛先才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對著我叔爺說的。

葛先才對我叔爺說:

“你不是喊你冤枉嗎?有冤枉你就講,慢慢地講,我今天就來替你斷這個冤案。”

我叔爺沒想到這位師長將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他說的,而且是和顏悅色,他就覺得自己比宮得富占了些風光。可這冤枉該怎麼說呢,他正琢磨,葛先才又開口了。

“你叫什麼名字?”葛先才問。

“報告師長,他是林滿群,我是宮得富。我宮得富有話稟報。”

師長本是問我叔爺的名字,還沒問到宮得富,可宮得富竟搶先回答了。宮得富的回答又是頗有底氣,像個真正的軍人向長官報告一樣,而且報告他有話要講,這讓我叔爺心裏很不舒坦。

然而,葛先才隻是看了看搶在喊冤枉人前麵回答的宮得富,又把眼光盯著我叔爺。

葛先才盯著我叔爺那眼光,既令我叔爺愈加敬畏,又覺得他自己硬是比宮得富風光,將軍硬是隻盯著他呢!硬是叫他宮得富沒法先說話呢!

“林滿群,是你喊的冤枉,你就先說你的冤枉。”

我叔爺原本是想著自己反正逃不了一死,索性來個耍賴皮賴到底。那大戲台上,不是常有要被砍頭的人喊冤枉麼?那喊冤枉的人,總是能博得人同情,既算被砍了頭,也比不喊冤的死得慘烈,讓人憐惜。自己這一喊冤,說不定也真能在大戲台上留下名來哩。可這位將軍還真要聽他的冤枉,他哪有什麼冤枉呢?!

我叔爺那張會講各種假話的嘴巴,一時竟張不開了。

我叔爺正為自己懊惱,懊惱自己到了關鍵時刻,怎麼地就如同田裏的二茬子稻穀,癟癟地沒有漿水,腹內全是空的了。他和那連長說話時,隨口胡編的詞兒,可是一套一套地往外噴哪。

我叔爺正為自己懊惱時,這位將軍替他說開了冤枉。

葛先才是在我叔爺麵前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的。他說了很多,我叔爺盡管像開蒙的學生要努力記住私塾先生的每一句話那樣去聽,還是沒有完全記住。他隻記住了這位將軍說的大致意思。

葛先才說的大致意思是,目前正逢國難當頭,可各地逃避兵役的風氣照樣猖獗,正是由於逃避兵役的風氣猖獗,兵販子才應時而生。本應出丁應役的人家出高價給兵販子,兵販子就替代其子應征,鄉鎮公所亦不追查張三李四,是人就行,貧苦之安分人家,無錢雇用兵販子,無可奈何,隻好送其子弟入營……如此之征兵法,地方政府如此之對國軍不負責之行為,將置國軍於何種地步,又何以能抗拒日寇之強敵……

將軍每說一句,我叔爺就點一下頭,應著是咧、是咧。可聽著聽著,覺得將軍這話,怎麼地像是在為他和宮得富這類人開脫,莫非說,這位將軍是同情他和宮得富來著?這可真是絕處逢生哪!我叔爺剛這麼一想,葛先才在他麵前站住了,不踱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