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〇師安全撤回西岸後不久,六月二十七日拂曉,日軍第六十八、一一六兩個師團、附屬野戰炮兵第一二二聯隊,共計山野炮六十餘門,同時猛攻衡陽守軍陣地。
從這天開始的全麵猛攻,後來被稱為日軍的第一次總攻。
之所以說是“後來被稱為日軍的第一次總攻”,是因為他們絕沒有事先安排或準備什麼第一次總攻、第二次總攻……他們預計的是一天之內便能拿下衡陽。隻是在遭到重大打擊損兵折將,而衡陽依然在第十軍手裏的情況下,才重新整補、調集、增援兵力,發動又一次全麵攻擊的。因此,第一次總攻、第二次總攻……都是事後的說法。
在一天之內要拿下衡陽的日軍,步炮協同、空軍配合,其攻勢之猛,兵力之密集,竟如打人海戰術,前赴後繼。
我叔爺說,從來沒見過日本人這麼不要命地發動進攻,那簡直就全是些瘋子,他們嗷嗷叫著往前衝,前麵的一片一片倒下,後麵的踏著前麵的屍體,依然嗷嗷叫著往前衝,連片刻的停頓都沒有……相互交織在一起的槍聲,究竟是鬼子的槍聲還是自己弟兄們的槍聲,分不清;隆隆的炮聲中,山炮、小鋼炮也是混雜在一起;密集的手榴彈的爆炸聲、喊聲、殺聲、受傷的痛苦哀鳴聲,混成一片……
“慘烈啊慘烈!”我叔爺一說起那種場景,便不停地搓著雙手。
我叔爺說他們第十軍和鬼子開戰的頭一個回合(他不會說是在抗擊日軍的第一次總攻),全是近戰、白刃戰。他說你懂近戰白刃戰這軍事術語麼?就是短兵相接、刺刀見紅、雙方糾纏在一起,鬼子他媽的衝過來,老子不但打退你,還要來個短暫的反衝鋒;鬼子他媽的奪了老子一個陣地,老子他媽的立即就要將那個陣地奪過來……我叔爺說那近戰白刃戰死人死得多啊,慘啊!但鬼子死得更多!因為鬼子是攻勢,老子這邊是守勢,老子這邊有工事,有掩體。我叔爺又說,虧得是近戰白刃戰,鬼子的飛機不敢直接炸老子這邊的陣地。鬼子的飛機以十來架為一組,每天來轟炸,但他媽的飛機怕炸了他們自己的人,於是天天轟炸老子這邊的後方,還猛投燃燒彈,衡陽城內外房屋全部被轟炸燃燒,一片火海,烈焰衝天。弟兄們等於處在火海之中,既要抗拒進攻的鬼子,又要滅火,還要搶救火中的傷兵……夜間站在高處一望,全陣地如一條火龍翻騰滾轉……
我叔爺跟我說的這些,我在衡陽地方史誌中找到記載,是役,衡陽全城被轟炸僅剩下三棟半房子,那半棟就是被炸後還剩下一半。
我叔爺說,盡管各種槍彈的噠噠聲、各種炸彈的爆炸聲、各種炮彈的隆隆聲、一群一群飛機的呼嘯聲,震得天搖地動,但他們炮兵營的山炮打出去的炮彈所發出的聲音,無論在什麼時候,也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看,他就能準確地判斷出來炮彈落在哪裏的位置。他說隻要他們的山炮一發出怒吼,那日本鬼子可就遭殃嘍。
“小鬼子,你他娘的來吧,來試試我群滿爺的山炮吧!”我叔爺果然是如同他在參與接收山炮時所遐想的那樣,聲嘶力竭地大喊。
“你知道麼?我們那山炮,是美式山炮哩!那威力,多大!轟的一炮,炸死他娘的一片;轟的又一聲,又炸死他娘的一片!”我叔爺說,“就連那種炮的打法,我們都是在昆明經過訓練才學會的呢。”可接著他又歎了口氣,“唉,如果不是在桂林被那什麼鳥旅扣留,如果那鳥旅長不截留我們六門山炮,如果那一十二門山炮,還有那所有的美式山炮彈,統統由我們帶進城來,鬼子想攻克衡陽,哼!”
我叔爺認為他們隻要再多一倍的美式山炮和美式山炮彈,衡陽就不會失守,顯然是他並不了解衡陽必然失守的綜合原因。他隻是站在親自參戰的炮兵這個角度上所想。因為他們的炮彈打光了呀,沒有彈藥補充啊,最後炮兵都隻能當步兵使用了啊,這城還能守住嗎?其實衡陽失守的原因非常複雜,甚至牽涉到同盟國的太平洋戰局和中國援緬戰役。但如我叔爺所言,如果炮兵營沒有在桂林的那一段“耽擱”,十二門美式山炮和大量的美式山炮彈進城,則戰局或可改觀。最起碼也可以延長守期,減少第十軍的傷亡,使日軍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其時,我叔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血戰衡陽、拚死抵擋、屍骨成山、炮少彈缺之際,國軍直轄統帥部者有數炮兵團,皆駐紮在湘桂鐵路線,但這些炮兵團卻根本就未予支援。他如果知道這些,定會跳起來罵那些炮兵團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