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爺到白沙老街碼頭借了一條船,溯扶夷江而上,往縣城撐去。
他撐船一是為了省腳力,二是想著守城的七十四軍若給他槍,給他子彈、手榴彈,他也確實難背;有了一條船,再多的槍支彈藥,也能不費力地載回去。
我叔爺當然知道不可能有要用船裝的槍支彈藥給他,他是一種浪漫的想法,他才二十多歲,正是浪漫的時候,二十多歲的他,便已經多次替人頂壯丁吃糧,當過步兵、偵察兵、炮兵……陸軍的各兵種幾乎幹遍,最後一次在衡陽真的和日本人拚死相搏上了,落了個瞎子的殘疾。二十多歲的他就死裏逃生數次,連個老婆都沒有,且想找老婆也萬難了,誰會嫁給個半邊瞎子?若按旁人看法,他實為可憐,他自己卻全不以為然,反而認為自己委實命大。去見七十四軍,他有種興奮的躁動,他老是想著自己在衡陽打仗是第十軍的人,第十軍曾經救過你七十四軍,這當年救你的第十軍的人來了,況且又帶來了重要情報,能不是座上之賓?
“先到他們那裏吃餐好的再說!”我叔爺抹了抹幹燥的嘴巴皮,放下蒿杆,捧一捧江水,喝下。
到了縣城碼頭,他拴好船,剛走上岸,就聽得一個放哨的士兵喊道:
“老鄉,不要進城,要打仗了,還是回去吧!”
我叔爺睜大那隻沒瞎的眼睛,一看那士兵,嗬,頭上戴的是鋼盔,脖子上吊著小巧的無柄蛋形手榴彈,手裏端的是卡賓槍,腰間栓滿子彈匣……軍裝嶄新,卻絕不是新兵。
“兄弟、兄弟,你從上到下全是美式了啊!比我在第十軍時強遠了。”我叔爺笑嗬嗬地說。
“什麼第十軍?”
“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十軍啦!去年六月守衡陽的第十軍啦!前年年底你們守常德時,第一個前來解圍的第十軍啦!”
“你是第十軍的兄弟?”那士兵看著我叔爺那副樣子,不相信。
“怎麼,不像啊?把你那身軍裝給我穿上囉,立馬就是堂堂第十軍軍炮兵營炮兵、預十師步兵林滿群。兄弟,不要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啊,我這隻眼睛,就是在衡陽被鬼子炸瞎的……”
我叔爺正要大講在衡陽城的血戰,那士兵又說道:
“老鄉,光這麼講不行啊,你得拿出個證明來啊,有第十軍的符號嗎?”
“什麼老鄉老鄉,我不是老鄉,早告訴你我是第十軍的。衡陽城破,我的弟兄們基本死光,老子是被鬼子的炮火炸瞎後暈死在地,僥幸逃得一命,哪裏還有什麼第十軍的符號,若留得那符號,在逃走的路上被查出,還有命?兄弟,你是沒見過那種陣勢,沒遇到過那種凶險吧,少給我在這裏盤問過來盤問過去,老子帶來了重要情報,快點帶我去見你們長官,耽誤了大事,看你有幾個腦殼!”
我叔爺耍起了老兵的脾氣。
“好好好,你要見我們長官就見我們長官,我帶你去。”
那士兵倒不是被我叔爺耍的“大爺”脾氣鎮住,而是聽說有重要情報。這重要情報,不管他是第十軍的老兵送來也好,是百姓送來也好,都不能耽擱。
那士兵對另一個士兵交待了一句,便領著我叔爺往連部而去。這所謂的“領”,卻是要我叔爺走在前麵,他走在後麵,形同“押”。這令我叔爺很不高興。
那士兵一邊指點著往左往右,一邊對我叔爺說:
“哎,你是說你叫林滿群吧?”
“大名沒錯,地方上都喊我群滿爺。”
“群滿爺。”那士兵笑起來,“群滿爺你脾氣蠻大啊!”
“這算什麼脾氣,在第十軍時,哪個不曉得我群滿爺。告訴你,兄弟,我在第十軍原本是步兵,是我們師長親自點名讓我到軍炮兵營,去昆明接收美式山炮,我以前幹過炮兵啊!我們師長知道啊!我就由步兵變成了炮兵。他媽的,從昆明接收回來那十二門七點五口徑的美式山炮,一到桂林,被那狗日的炮兵旅長扣留了六門,害得我們隻帶了六門山炮回去,那一回去時,鬼子已將衡陽城包圍,我們弟兄是冒死衝進城去的,你知道我們弟兄是如何衝進去的嗎?我們弟兄是高喊‘人在炮在,人亡炮亡,擋我者死’,踩著鬼子的屍體和我們自己倒下的兄弟的屍體衝進去的。桂林那狗日的炮兵旅長,當時還要將我們第十軍炮兵營收編為他的一個營,不讓我們回衡陽了,是我們營長給蔣委員長發電報,蔣委員長親自回電:‘著第十軍屬炮兵營即刻歸建,參加衡陽之戰’,那狗日的旅長不敢違抗委員長的電令,才讓我們走的。可他媽的硬是扣了我們六門炮,扣了一半炮彈。若是他媽的不扣我們的炮,不扣我們的炮彈,那小鬼子,能攻破衡陽?兄弟,那可都是美國大炮啊!可惜隻有六門、六門。唉,我們守衡陽的弟兄們慘啊!……唉,不像你們,如今全是美式裝備了。你們這美式裝備若是在去年全給我們第十軍囉……”
我叔爺這麼一說,那士兵已經完全相信他是第十軍的人了。
“兄弟,”那士兵喊他兄弟了,“那隻怪你們第十軍時運不濟。我們現在可不光全是美式裝備、從上到下嶄新一身,那夥食,也非從前可比嘍!美國罐頭,兄弟,你吃過嗎?”
一聽美國罐頭,我叔爺不由地吞了口口水。那玩意,的確沒吃過。他媽的這次要他們犒勞犒勞。可他回答的是:
“什麼時運不濟!內無糧草彈藥,外無一個援兵,那鬼子是越打越多,越圍越多,唉,你們七十四軍當時為什麼不來援救我們?你們七十四軍不是到了城邊又溜走的吧?”
那士兵忙說:
“我們七十四軍怎麼會到了城邊還離開呢,我們肯定是沒接到增援命令。我們若接到增援命令,那肯定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鬼子能擋住我們?那肯定就解你第十軍之圍了。”
七十四軍到底作沒作為援軍,我叔爺也搞不清。反正聽說是來了好幾支援軍,但還未接近衡陽就開溜了。他想了想,記得最清楚的是有個第六十二軍,到了衡陽城外又跑了,城裏派出特務營殺出城去接應,到了約定地點,鬼都不見一個,反而害得特務營在衝出殺回中死了幾十個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