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閨女滿紅嫁到了鄰村,算是一家老老實實種地的人。她家種的香瓜遠近聞名。她種的瓜貼上標簽賣到了城裏的超市,一斤三塊。小閨女騎著電動三輪車給他送香瓜來了。滿紅給滿財老漢帶來了很多的信息。她去營盤灣看她姐姐了,姐夫躺在床上,隻呼喘一口氣,牛年馬月醒來還不知道。醫藥費公家包了,還安排了孩子的工作。孩子的工作還是下煤窯,不幹吧沒得幹,幹吧姐姐整天提心吊著膽。他家種瓜是最後一茬了,公家的國道修到了家門口,正好占用了他家的地。補償了大幾十萬,從此他們就有錢了沒地了。她到城裏賣瓜,看過她大哥二哥。二嫂跟人走了幾年,讓人把錢騙光了,光著腚腆著臉又回來了。二哥不要她,她就說要告二哥。前幾年二哥可能收了菜市場攤主的一些錢,七零八碎沒有多少,可隻要有人一追究,二哥的工作就沒有了。沒辦法硬著頭皮繼續過。二哥心情不好,老把二嫂打得鼻青臉腫。聽到這兒,滿財老漢才插了一句話說,這才像我的兒子。滿紅還說,大哥的小旅店還不錯,店不大,很幹淨。也沒雇人,家裏的幾個人盡忙活。滿財老漢磕了煙鍋子說,你嬸子咋樣。你嬸子指的是他的親家水蓮。滿紅翻著白眼說,你問她幹甚?我大嫂就怕你惦記人家,才把她帶到城裏的,你咋那麼賤!
晚上爺倆睡在炕上,又說起滿紅家裏的幾十萬,滿財老漢高興了一會兒,可過了一會他就發開愁了。錢花完了咋辦呀。錢可不像麥子種在地裏往出長,花完就沒了。滿紅說,那麼多錢哪能說花完就花完呢,存在銀行再踅摸著幹點甚,用錢掙錢唄。滿財老漢說,錢難掙屎難吃,恐怕錢不像麥子那麼好侍候,說下子兒就下子兒。閨女說天馬上冷了,收了秋菜接他到閨女家過冬。滿財老漢說他哪兒都不去,等大兒子回來接過他的鍬頭,他就死在自己的炕頭埋在自己的墳頭,就歇心了。滿紅說,日子好過了,好好活著,說甚死呀活呀的。滿財老漢說,由人嘞,你媽咽氣的時候還舍不得閉眼睛,由人嘞?
滿紅早上睜開眼,看到爹在地下圪紮哩。說,爹,你多會起來的,你現在走路咋一點聲音都沒有。滿財老漢又走了幾步,低頭看了一眼穿了老布鞋的腳。真的,他現在走路咋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呢?他壯年的時候,從地裏往村裏走,隔著幾百米家裏人就知道他下工了,揭開鍋蓋下麵條,一進門正好端飯碗。現在他走路咋像蟲子爬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呢?可他不想承認自己老了,他對閨女說,我怕驚醒你,故意不出聲的。
滿紅說,爹,我給你做肉臊子麵條吃,別每天吃酸粥。滿財老漢擺了手說,不行,我早起不吃酸粥一天睜不開眼睛。滿紅說,現在吃喝要甚有甚,光吃酸粥有甚意思。滿財老漢說,看你說的,老牛吃一輩子黑豆,到死跌倒了還能把地皮砸個坑。滿財老漢一如既往地端了酸粥圪蹴在窗台下吃,吃完還舔了碗底。吃完酸粥抽旱煙。這時閨女發現,滿財嘴裏叼著煙嘴兒睡著了,涎水淌出來,猴皮筋似的,脖子上的筋一抽巴一抽巴的。滿紅上來攙扶爹,說,爹,你咋一大早的就丟盹嘞,上炕歇緩哇。滿財翻起眼皮說,甚時辰了?閨女說陽婆才一竿子高。滿財甩開閨女的胳膊說,我哪丟盹了。閨女說,我看見你閉著眼睛拉呼嘞。滿財說,我那是老騷胡(公種羊)丟盹謀事兒哩。閨女捂著嘴笑著說,你謀甚大事嘞?滿財老漢說,我想明年下甚種哩。閨女說,你一輩子都割了麥子種菜還用思謀嘞?滿財老漢把煙鍋子磕在鞋幫子上,突然不高興了。他虎著臉說,哼,養了四個娃,沒有一個能知道我的心思的。娶了一個唐老婆三輩子翻不起身,屁眼裏生豆芽,紮下臭根了。
晚秋時節,滿紅幫爹起了秋菜。現在起秋菜也很方便,二道販子們把大車開到地頭,價格一定,一過秤,一交錢,完事。地裏拾掇利落了,隻剩下圈裏的兩口豬和幾隻羊。滿財老漢對閨女說,你放心回去吧,一上冬我就啖豬。到了臘月城裏的沒頭鬼們回來了,吃得他們滿嘴流油,嘿嘿。滿紅看著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走出去折回來,眼睛裏轉淚。滿財老漢吊著臉說,你哭甚嘞?你哭天抹淚的,讓村裏人看見,還以為滿財老漢我不行嘞,日怪的。這麼好的秋天,吃香的喝辣的,誰腦子潮的秋天死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