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後套的冬天是性急的,單等場院裏的營生一利落,冬天就到了。西北風帶著刀子咋咋呼呼地來了,嗚嗚嗚,嚓嚓嚓,在田地裏,村莊上,刮著,砍著。滿財老漢這一輩子是喜愛冬天的。莊稼人就是盼著個冬天麼。糧倉滿了,心裏不慌了,豬殺了羊宰了。尤其是男人,盤腿坐在炕上,啃羊腿,喝燒酒,吆五喝六,罵孩子,打老婆,日子比好還要好。滿財年壯的時候,喝上二兩二鍋頭,就對四個子女說,沒有老子你們喝西北風。大兒子滿倉膽子大,就頂嘴說,我娘受在地裏的不比你少,受在家裏的更比你多。滿財就揚起了手裏的羊棒骨。滿倉就把頭伸給他說,你砸,你砸,你以後砸我不要砸我娘,你要是砸我娘我就砸你。滿財收回羊棒骨。滿倉說你咋不砸了。滿財老漢說,我是舍不得羊棒骨上的肉。滿財這個老漢真是怪,舍得打老婆不舍得打孩子。
滿財老漢躺在十個人的大炕上,他年輕時人高馬大,現在老了,瘦了,塌了,偌大的炕上像撂著一抱柴禾。他聽著門外的風聲,秋裏一場風,伏裏一場雨,四季東風四季下,就怕東風刮不大。後套四季少雨,冬天風大來年雨大。所以盡管冬天的風像刀子一般,人們也盼著風大。後套的一場風一刮就是大半年,滿財老漢心裏高興著哩,冬天的風把土地刮上幾遍,像是牛把土地犁上幾遍一樣,越刮越肥越刮越旺。初冬的月光像塊冰沉在他的大炕上,他的心裏有點涼。娃們在的時候,睡著一大溜,那陣還點著煤油燈,他得舉著煤油燈看幾個娃,一是看人數全不全,二是看臉上幹淨不幹淨,有沒有出去打架吃了虧留下血印子。還有他的侉老婆,打的呼嚕二尺長,像一口破風匣,把房梁上的吊吊灰吹得抖著哩。他半夜被驚醒,照著她的屁股踹一腳。唐老婆以為雞叫了,一骨碌起身,下地點柴燒酸粥。滿財鑽進被窩裏偷笑著繼續睡。說實話,侉老婆活著的時候,尤其是有病躺在炕上的那幾年,滿財老漢每天都盼著她早點死。後來扁擔的爹死了,他更加盼望她早點死。有一天老婆在炕上歎了一口氣說,你給我吃上點鬧耗子藥哇。滿財心裏一驚,她咋知道我的心思的,難道我晚上睡著說夢話嘞?老婆的話說得他心裏有點酸,但他從來沒有對老婆說過軟乎話,於是就提高嗓門兒說,想死不早死,現在把我熬成了一把羊骨頭你才想起吃耗子藥?想吃自己吃去,別讓全村人罵我不是人,鬧不好還把我的老命搭給你。
侉老婆終於要咽氣了,她伸出手來,分別抓著她的兩個閨女。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閨女,多回來侍候你爹,別埋怨他。你爹打我的時候一點都不疼,是給村裏人看的,娶上別的女人他也會打老婆——他最看不起怕老婆的男人——
滿財老漢流淚了,可侉老婆已經閉上了眼睛,沒看見。
老婆走了,他自己煮酸粥自己洗衣裳,還是沒有想起老婆的一量量好。早上他圪蹴在鍋台上,準備下米。太陽照在鍋裏的清水裏,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張榆樹皮的老臉,他把勺頭子踹進去踹爛了一張老臉,自言自語地說,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侉老婆走了後,他以為他的生活能有一些改變。可是兒媳婦和他的爹一樣,是個厲害人。他們決定舉家到城裏去打工,還帶走他的親家水蓮。唉,他家娶了大隊書記的閨女,她是水蓮的閨女,他惜疼她,向著她,可她一點不領情,反過來,一個響當當的滿財老漢,看了二十多年兒媳婦的臉色。
滿財老漢開始啖豬了,給豬吃煮甜菜拌麩子撒白麵,晌午加一次淡鹽水,扔幾個生蔓菁。還給豬窩墊了圈,填了麥花子。豬們看滿財老漢的眼神充滿了深情,哼哼唧唧的,討好,撒嬌。對誰好都不白好啊。滿財老漢想。可是侉老婆對他好就白好了,他對水蓮好也白好了。人真不如牲口講良心。
冬天的太陽真是個寶,蹲在牆根,靠在房梯上,暖洋洋的陽光像麥芒一樣,在你的身上臉上掃來掃去,皮肉癢了,骨頭酥了,五髒六腑舒坦得打哈欠哩。滿財老漢穿上水蓮給他做的老布鞋,到村裏蹓達蹓達。他背著手,笑模樣,對著人家的大門吆喝,出來曬太陽出來曬太陽,有太陽不曬像有黃河水不澆地一樣,你們咋那麼唐呀,你們咋那麼懶呀。仿佛曬太陽是多麼勤快的事。這時節村裏隻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村子看上去很單薄,滿財老漢的聲音就聽上去很嘹亮。
二毛旦的爹把禿頭從大門裏伸出來,說,滿財,你死人放屁緩過來了?我看你今天挺精神,還能圪且個兩三年哇。
這話滿財老漢挺愛聽,他笑模吱兒地說,你巴的狗屎說的倒是人話,人想死也不容易。二毛旦的娘跳了三回井最後還是死尋的她不是她尋的死。
二毛旦的娘讓二毛旦的爹欺負得活不成,跳了三次井還沒死了。鬧得二毛旦家隔幾年就得挖一口新井。二毛旦的爹說,快不要說那個吊死鬼,我的名聲讓他搞得頂風十裏臭。咋,你今天打扮得展油活水的,給誰看嘞?你那親家水蓮離你八十丈遠,你胡騷情甚了。
滿財老漢說,老也老了,哪有那個心思嘞。
二毛旦爹說,咱們男人你還不知道,隻要有一口氣呼喘,就有那個心思哩。你年輕時有賊心沒賊膽,現在有賊膽了,賊不行了。那會沒上手真是虧大發了。
滿財老漢說,你咋知道我沒上手,我上手不上手還能讓你看見嘞?
二毛旦爹眼睛睜成個藍圪旦,一屁股坐下來,打算說長話了。他說,你給我說說,咱們都是裏灣灣人,怕甚了。你真上手了嘞?扁擔爹真當泥頭嘞?
滿財老漢說,快不要給人家唾臭了。那事是做的不是說的,做了就行了,說甚了。
二毛旦爹知道他是吹牛哩。他們開始說村裏的事。誰家寄錢回來蓋房子啦,誰家閨女在外頭幹的不是正經營生啦。二毛旦爹想得開,說,營生髒可錢是幹淨的。閨女早晚是人家的,虧的是婆家又沒虧娘家。又說到二毛旦養的蹦躂雞,二毛旦爹來勁了。二毛旦的蹦躂雞在城裏可有名了,他們到處做廣告說,蹦躂不動的蹦躂雞一律殺掉埋進地裏做了肥,一直能蹦躂到最後的才能進超市。蹦躂雞火了,一斤賣到了六十元。二毛旦爹抹一把嘴角的吐沫星子,附在滿財老漢的耳邊說,名出去了,我家二毛旦就把飼料雞當蹦躂雞賣,發大財了。滿財聽到二毛旦弄虛作假,臉上現出憂慮。二毛旦爹拍了滿財老漢一巴掌說,你擔心個甚,你家住在城裏的人肯定不會買蹦躂雞,他們吃不起。滿財老漢說,坑蒙人的事總是不好吧。後來兩個老漢又抬了一陣杠,拍了屁股走人,反正兩個人一輩子沒說到一搭過。
沒想到,兩個老漢竟是永別。當天晚上二毛旦爹啃了一隻真正的蹦躂雞,喝了二兩二鍋頭,早上沒醒來,身子硬了。這一天正好是立冬,村裏人惋惜著說,這個灰老漢,差一點沒圪且到臘月。
二毛旦爹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土洋結合。有二人台戲班子,數字電影,鼓匠班子,也有軍樂隊。這軍樂隊不知是甚番號,反正穿著軍裝吹著長號,很是威儀。吃的流水席更是五花八門,有硬四盤油炸糕,也有乳豬烤鴨大閘蟹。村子裏鬧哄了幾天幾夜,牛羊豬狗都興奮得跳起蹦子來。鄉裏的頭頭也來捧場,在棺材前麵講話。二毛旦當即宣布給鄉裏的小學捐款,大家呱唧呱唧拍巴掌直到手心發燙。
出殯前一晚上叫夜,燈籠火把直到半夜。滿財老漢也擠進人群裏,趁著年輕人抖酸曲,他也就漾開嗓子唱了一段爬山調:
白生生的大腿水靈靈的嘴,
這麼好的東西留不住個你。
一曲即出,唱得滿財老漢眼睛裏噴出了淚。以往他抖酸曲大部分時候水蓮都在。躲在別人身後,或者低著頭納鞋底,他知道她聽哩,心裏動彈哩。可是他現在連水蓮的麵都見不上,哪天一倒頭走了,這輩子就結了。
看到老漢傷感哩,扁擔扶了他的胳膊說,大爹,你難過甚了,二毛旦爹一輩子甩著兩隻手吃了東家吃西家,吃了公家吃親家,他早夠本了。你地裏受了一輩子,到老了連一碗酸粥沒有人給你端,你疼惜自個兒好好活的哇。
滿財老漢抹了眼淚說,看人家這白事宴辦的,趕交流一樣的,真紅火。我要是死了,哪有這陣勢。
扁擔拍著滿財老漢的肩膀說,大爹你放心,我給滿倉滿櫃說,你老的白事宴按這個規格辦。
滿財老漢臉上滲出了笑,說,唉,太破費了,他們在城裏掙錢不容易。你說說,這規格得花多少錢?
扁擔說,聽說得花十來萬。
滿財老漢嘖嘖嘖咂著嘴說,種十年地也掙不回來。
滿財老漢緊了緊裏外麵子羊皮襖,背著手,繞開人群往出走。他看了一眼靈棚,守靈的子女們跪著,早就凍得麻木了,更沒有力氣哭了。一個個窩在那裏,石頭一樣。好在二毛旦有辦法,花錢雇了人號喪,才沒冷場。俗話說,借來的貓不捉老鼠,那些哭喪的女人們扯著嗓子幹號,狼斷上一樣。
滿財老漢想,就是他想落個好名聲,死在臘月裏,可他還心疼他的子女哩,子孫們跪在三九臘月裏給他守靈,多冷啊,多遭罪啊,鬧不好還做下病哩。
說到底,滿財老漢哪個季節都不想死。
天氣越來越冷了,滿財老漢把火爐捅得再旺,都覺得冷。他把狗皮褥子墊在身下,雙眼望著頂棚,心想,死鬼老婆跑得倒快,甩下他一個人孤鬼似的。
記得他和侉老婆最後一次打架,兩個人加起來都一百歲了。深秋了,男女老少都在地裏削甜菜。甜菜經了霜凍後糖分才足,所以起甜菜時天就冷了。削甜菜就是把甜菜長葉子的根部削下來,削好的甜菜糖廠收走了,削下來的屁股把子可以拿回家喂豬,啖豬特別長膘。就為了這點屁股把子,削甜菜的時候家裏老老小小都出動了。這一天大早,滿財老漢把炕上的狗皮褥子卷巴卷巴圪夾在腋下,扛了一隻鐵鍬到了地裏。地裏的人不多,幾個女人埋頭削甜菜。滿財老漢看見水蓮手上戴著手套,懷裏抱著甜菜,凍得手背直抹鼻子。他走到水蓮跟前,把狗皮褥子擩到她眼前。水蓮擺著手不要,滿財老漢就把狗皮褥子往她屁股下麵塞。水蓮怕別人看見,趕緊坐在四折著的狗皮褥子上,又低下頭削甜菜。到了晌午,地裏人最多的時候,侉老婆發現了自己家的狗皮褥子在水蓮的屁股底下,就高一句低一句地罵起來——藍棉褲腰黑褲襠,誰也摻不了誰的行——雞巴擦屁股,隻顧享受不顧臉麵——滿財老漢跳起來,操起一條麻袋,這麻袋應該是裝甜菜屁股把子的,他把麻袋往侉老婆身上一罩,連人扛起就走。人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把侉老婆扛回家扔在了羊圈裏,幾腳踹得老婆就沒有了聲息。過了幾天,水蓮拿了一張新狗皮褥子過來,放在滿財家的炕上,一句話沒說,眼睛也沒抬,走了。在侉老婆看來,不說話就是理短,所以她一輩子都沒閉上她的嘴,因為她有理。侉老婆以為得了新皮褥子也得了理,可是滿財每天睡在新皮褥子上,舒服得哼哼唧唧的,她一點都沒察覺。
滿財老漢衝著侉老婆活著時睡覺的那個地方,嘿嘿嘿地笑了。
過去睡十個人的大炕,現在是那麼空。狗皮褥子上的滿財老漢,來回翻著身,渾身哪都硌著疼。他望著窗外的月亮,和他從小看的那個月亮一樣樣的,不胖也不瘦。滿財老漢坐起來,突然發現月亮是個賊。是它,偷走了他的力量,他的陽剛,他的心氣,他的飯量,他的黑發——他自言自語地說,滿倉、滿櫃、滿心、滿意,求求你們回來種地吧。我什麼都沒有了,就這麼點心思,求求你們了——滿財老漢哭出聲來。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打他記事起就沒有哭過鼻子,這是怎麼了?他擦幹眼淚,聽到豬羊圈裏的豬羊們對應著他叫起來。牲口比他的子女強。他用手摸著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想起來,他多長時間沒摸著人啦?除了那天在扁擔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他想不起來,多長時間沒摸著熱乎乎的人了。哪怕摸摸孫子的腦袋,哪怕在侉老婆的屁股上踢一腳,也好啊。
那天起,晚上他就把豬和羊吆進他的家裏,和他一起睡。豬在地下哼哼著,小羊羔舔他的臉,他睡得和以前一樣香了。隻是他和衣睡著,不敢脫衣裳。萬一哪口氣鬥不上來,村裏人來了一看,赤條紅棍的,像個甚。
可是有一個夜晚打破了這個平靜。滿財老漢正在看新聞聯播,他喜歡看新聞聯播,裏邊總會有一些惠農政策,讓他很高興。新聞聯播一開始就說,今天是農曆臘八。滿財老漢再一次想起他的侉老婆,侉老婆在的時候每年都熬臘八粥。天不亮就端在他跟前,紅豔豔的,他不歇氣地喝得見底清。就在這時小閨女滿紅撲進門,臉凍得通紅,哇的一聲哭了。等滿紅把氣捋勻了,滿財老漢才知道,小女婿拿著用地換來的幾十萬到城裏做買賣,讓人家騙了,現在要打官司,一分錢也沒有了。滿財老漢摸索著從炕氈下麵掏出一個存款折,塞給閨女,擺擺手,意思是去吧。滿紅心急,拿起存款折就走。她沒來得及回頭看爹一眼,爹渾身顫抖得篩糠一樣。滿財老漢死後,滿紅反複說著一句話,我咋就沒看爹一眼呢,我咋就沒看爹一眼呢?
電視一直開著,一個24英寸的長虹電視機,電器下鄉時買來的。滿財老漢歪在炕上發呆,心往下沉。一個農民沒了地,又沒了錢,討吃圪哇。這政府也是,農民就會種地,你一下給他那麼多錢,能把握住嗎?唉,說到底,政府又不是農民的爹,哪能考慮那麼周到。讓城裏人騙了,又要和城裏人打官司,那不得再受一次騙麼。
滿財老漢捂著胸口綰著眉頭,他想喊一聲出出悶氣,可是他的舌頭硬了,像一根撥火棍子頂在胸口,憋出一眼生淚。
他的耳朵還好使,恍恍惚惚的,他聽電視裏在說一起案例。原告是一個老人的幾個子女,被告是一家小旅館。事情的經過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和一個老人同開一個房間,進入房間半小時後,老人猝死。經警方調查,房間裏的三個人互不相識。年輕女子的身份是小姐,年輕男子的身份是一個民工,老人的身份是退休工人。年輕男子的供詞是,老人出二百元雇他嫖娼,條件是允許老人在一旁觀看。小姐的供詞是,她隻賺二百元的身體損耗費,誰在旁邊觀看她不管。法醫證明,老人因突發冠心病死亡。年輕男子是受雇於人,對死亡者不負責任。小姐隻與嫖客發生性行為,也與死者沒有關係。最後原告起訴小旅館,因為他們登記房間的時候沒有出具身份證明,違反了管理部門的相關規定。電視畫麵上,法官正在審問小旅館的負責人,這個人臉被遮蓋了,可他說話的口音那麼熟悉。滿財老漢身子向前伸著,想看清楚說話的人。它看到眼前的一切水一樣地向他漂過來,像黃河裏的頭遍水,裏邊還蹦著紅拐子大鯉魚。他咧開嘴笑了,心想,你狗日的們在城裏丟人現眼的待不下去了吧,還不歡歡兒回來,丟人不丟錢不算破財,嘿嘿嘿——
第二天晌午了,滿財家的豬餓得滿村子亂竄,扁擔才一拍大腿說,完了,滿財老漢家的煙囪沒有冒煙。
滿財老漢死在了臘八。村子裏的人擤了鼻涕抹在鞋底子上,說,真是個好老漢,可死好了。
1.羅多的日記
1957年,我十二歲,我的母親三十二歲。我們從上海出發,目的地是青海湖。母親帶著三十一個右派連同我們倆一共三十三個人,在一個梅雨天爬上了西去的列車。上火車之前我的母親是上海一個中學的音樂教師,她雖然出身大資本家,可公私合營的時候母親表現得大公無私積極進取,所以她的政治口碑很好。這不,讓她押送右派分子到青海可見組織對她的信任。母親問要在青海逗留多長時間,領導說最好是把他們改造好再帶回來。於是母親就帶了我,做長期外出的準備。在火車上母親穿著漂亮的藏青色的列寧裝,她不時地站起來,點動下頦數著人頭數。到了晚上她把我塞到座位下麵,我鋪著一條羊毛毯吃著一塊米花糖。我那時瘦得像蘆柴棒。座位下麵是我母親全部的家當,每隔一會兒她就躬下身來叫一聲羅多。火車到蘭州後,我們又坐上大卡車到青海。到了目的地,我的兩條腿腫得像兩隻良種大玉米。
第一夜我們睡在一個馬棚裏。身下是鬆香的幹草,頭枕著幹牛糞,幹牛糞的味道是幹草在鍋裏炒過之後的香味。這一夜母親摟著我,我們睡得很踏實。馬和騾子有的吃草有的倒嚼,動物咀嚼食物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很滿足,很自信,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馬和騾子及馬棚的。比起火車上人的臭味,馬棚簡直是鳥語花香的天堂了。其實世界上最髒的就是人。
第二天母親和農場的負責人辦交接手續。母親拿出一個名單說,三十一個,一個不少。
你是右派頭嗎?
我不是右派,我是奉組織的命令護送右派的。
對方哈哈大笑說,什麼組織的命令,上海給我們的名單是三十二個,加上你正好。你叫什麼名字,這是你的名字吧,還有你的檔案,戶口關係,都在這裏了。你不是右派,那少下的那個人上哪兒去找,你說上哪兒去找啊。
就這樣我們落戶在了青海曲勾農場。母親的樂觀、活潑、親和、幹練,使我們馬上走進了眼前的生活。農場給了我們母女倆一間房子。這間房子過去是一個雞舍。房子很低,但窗戶很大,我和母親都很滿意。我們把地上的土鏟出去,把新鮮的土抬進來。我撿來一些石子,鋪在新土上麵,澆些水慢慢踩平。我們用土和碎麥秸和成泥來抹牆,幹了之後牆上金黃色的麥秸在陽光進來的時候一片燦爛一片清香。我和母親拔了一些直芨在屋簷下晾幹,晚上我們編窗簾和床墊。直芨窗簾掛在窗戶上又擋風又好看,一個家就立起來了。一些女右派馬上都來學我們編窗簾,我們的夜晚也充滿了笑聲。母親的待遇還可以,搞宣傳工作,白天出黑板報出簡報編寫詩歌,晚上教大家唱歌。另外的幾個女同誌有的做飯有的喂豬,男的幹重活。
2.羅西和他的母親羅多
大家都知道我和我的母親羅多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逢到有人介紹我們的時候,這是羅多的兒子羅西,或這是羅西的母親羅多,很多人就搞不清楚哪個是羅多哪個是羅西。於是母親笑出銀白色的細密的牙齒說,多來米發索拉西,我是開始,他是最後。這個解釋非常到位,她是羅多我是羅西,我們是母子,她沒有丈夫我沒有父親。
我覺得一個人沒有父親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三歲那一年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一種物體叫做男人。我趴在羅多的後背上,羅多的兩條胳膊交叉在後麵兜著我的屁股,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的大拇指。這時就有一個龐然大物靠近我,他伸出長著毛的又粗又黑的手指撥拉我的臉,我立刻嗅到了一股馬糞的味道,我別過臉去。可他不依不饒地轉過來,用一種很怪的口音不停地說著一句話:啊喲,這娃長得真心疼,這娃長得真心疼。我的耳膜被振得嗡嗡響,那種味道襲擊著我,好像一頭牲畜對著我打著響鼻。接著他對我的母親說著什麼,他的口氣是曖昧的無恥的脅迫的。我感覺到羅多充滿厭惡的身體發起抖來,於是我大哭,我踢著雙腿揮動雙手,想上去把那個東西撕爛。我的聲音大得嚇人,眼珠子幾乎從眼眶裏掙出,直到哭出血來。
在我白紙一樣的心靈裏,一切都是新鮮的美好的,隻有一種東西讓我惡心,那就是所謂的男人。我慶幸沒有父親,我的家裏沒有那種味道。母親蹲下身子把我拽上她的後背時,我嗅到黃瓜開花的清香,我對母親說,我要吃黃瓜。母親把我往上踮一踮說,好,開春兒我給你種黃瓜。我現在就要吃黃瓜。我趁機撒野,我的頭拱在她的後頸上,像啃骨頭那樣咬她的脖子。這個時候那個龐然大物又來了,他手裏提著什麼東西,對我們訕笑著。母親把他的東西扔了出去。他惱怒地要把我從母親的背上揪下來,我滾到母親的懷裏,拿出我的家夥衝著他滋了一泡尿。接著我有了一個計劃。我試著操我家的菜刀,太沉了。我在大街的工地上發現了一隻銼子,我開始在院子裏的一塊石頭上打磨,石頭被磨掉半拉的時候,我看到了銼子的鋒刃。我想找個地方試試,我伸出胳膊向腕上劃去,血就噴了我一臉。母親背著我飛跑,嘴裏喊著羅西。那會兒母親剛教我數數,我數見她一路上叫了我三十九次羅西。母親叫到我三十九聲的時候,我說,我不疼,我要殺了他。
羅多背著我開始遷移,我們一直向東走,最後停在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一座山被一條河劈開,這個山水相依的地方叫蘭州。羅多在一家紡織廠做圖案設計,我被她無情地從後背上卸了下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邊畫圖紙邊說,以後自己走路,你是一個男人。我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我說,我不走路,我不做男人。我說的很決絕,意思是你如果讓我離開你的後背我就去死。羅多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來,我以為她會妥協。她麵無表情地塞到我手裏一毛錢說,出去,把這一毛錢花掉,花不完別想回來。她伸出一隻手把我拎起來放在門外。剛開始我嚶嚶嗡嗡地哭,後來我電閃雷鳴地嚎。我絕望了,我走了出去。
立刻有一幫小子狗一樣地圍上來,他們繞著我走了幾圈,像識別食物的味道那樣吸著鼻子,最後他們上來拉我的手,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媽說他沒有爸爸挺可憐。我衝上去了,我踢他們咬他們撕他們抓他們。他們憤怒了,一齊擁上來,我立刻像一罐水一樣委地。好像是他們的母親把他們領走了,其中一個女人臨走時還在我的腿上踢了一腳說,我們看著你可憐,你倒狗咬起呂洞賓來了,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我看到她領著她的兒子,小心翼翼地像母雞護著她的蛋。
我蕭條地站起來,張開手心看了看一毛錢。我踅進一家食品店,看到一筐雞蛋。我用一毛錢買了五隻雞蛋,裝進我的兩隻大口袋裏。拐到一個角落,站定,我掏出雞蛋一隻一隻地甩到牆上。雞蛋腥香的味道撲鼻而來,勾起了我無恥的食欲。我的臉湊上去用舌頭舔舐,眼淚淌出來了,我貪婪地吞咽著,我的喉嚨鴿子一樣咕咕叫著。我想起了羅多,我的母親,發了工資她就會買回雞蛋。她把雞蛋用水洗幹淨,莊重地磕開,我就吃到了帶著漂亮的荷葉邊的荷包蛋。羅多會把雞蛋皮晾幹,用石臼搗碎研成粉,和進麵裏給我吃,說可以補鈣。對了,我從來沒見過羅多吃雞蛋,從來沒有。我用手掬起一隻蛋黃開始往家跑,中間摔了一跤,我把手趕緊抬高。那段路不算遠,我一步步地跑,我飛起來,覺得自己的頭發瘋長且一寸一寸地白了。那個時候我就老了,一步老到位了。我用頭撞開門,跌倒在母親的麵前,我叫了一聲羅多。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覺從心裏掏出一塊肉來。羅多蹲在我麵前流眼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羅多哭,她哭成一捧水,軟弱而清白。
但是我不能就這樣放棄她。我出去尋釁打架,被人家打得頭破血流,躺在馬路上,我希望她出來找我背我回家。或者我假裝丟了,藏在煤棚裏。我希望她羅西羅西地悲愴地喊著我的名字,看到我還活著時悲喜交加失而複得的表情,然後義無反顧地把我拽到她的背上。可是沒有。她把我當成一隻腫瘤從他的後背上割下來。她跟我相對著,看著我不爭氣的樣子,我一下就低下了頭。多少年來,我都有點懼怕她。
離開了羅多的後背,拉開距離看她,我才發現了她的美麗。她是那麼與眾不同,她和我所見到的渾身長著肉的女人們都不一樣,她簡直就是一匹絲綢。
3.羅多的日記
緊接著六〇年就到了。你們知道什麼叫饑餓嗎?饑餓就是一個母親想吃掉自己的孩子。
初期,饑餓就是人要發瘋,人要崩潰,人看到掃地笤帚都要上去啃兩口。如果聽人說,天邊有一顆米,人都會一尺一尺向著那顆米的方向爬,死在找那顆米的路上是幸福的。到後麵,人們泥一般地攤開自己,躺在床上靠在牆上,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思想,人連死的想法都沒有了,因為人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靈魂像一口氣,在鼻息間飄來忽去,隻要有一陣風就可以吹跑。人的生命到了像一個肥皂泡的地步,一觸就破。
漸漸地我發現母親總在後半夜消失。她回來後,家裏的碗裏就有一撮青稞。剛開始聽到門響我還可以裝著睡著,等蹲在灶膛的母親臉被火光映紅的時候我再爬起來。後來一聽到母親的腳步聲,我就一頭撲在門框上。母親摟著癱軟的我蹲在鍋台下,她解開盤在頭頂上的長發,拿出裏邊的一小包糧食。
母親已經瘦得骨頭一不小心就能從皮裏戳出來,但她的頭發一直粗黑油亮。她洗頭之後,拿一隻木梳不停地自上而下地梳理著,不厭其煩地一直梳到幹。那是因為它包裹著糧食。糧食吸取了天地的精華,在那個時候母親的頭發是滋潤她養育我的天地靈氣。
終於我從右派們的眼神裏明白了一切。我感到了莫大的恥辱。
深夜,我站在門後麵。母親回來了。她的臉凍得通紅,她用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燈。我看到母親高挑的洋氣十足的類似於費雯麗的漂亮鼻尖上,垂著清亮的鼻涕。她用手背抹掉了清鼻涕,她的動作急不可耐。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如此粗俗的動作。她雙掌合起來搓一搓手,開始解開頭發。一小包糧食從天而降。母親把糧食倒進碗裏,用開水泡著。因為柴草也越來越少了,這樣可以節約火。
母親蹲下來可能是要點火,我上去一把就把泡著糧食的碗打落在地。母親這才看到我站在地上,怒目而視。
母親看了我一眼,張開的嘴隨即閉上了。她根本沒有高聲說話的力氣。她軟塌塌地坐在地上,埋下頭一粒一粒地撿地上的糧食。她的身體瘦到一隻貓的骨架,長長的頭發覆蓋著她的身體。燈光太暗了,她不得不把頭俯在地上。
母親像一隻軟脊椎動物在地上爬行,為了一顆不少地找回一把玉米粒。她捧著玉米粒坐在柴草上,她背對著我,她把玉米粒捂在自己的嘴上。我沒有聽到咀嚼的聲音。良久她的手離開了嘴,她隻是用鼻子聞了聞這些糧食。她把糧食放到鍋台上。玉米粒撒在鍋台上的聲音是那麼清脆,仿佛敲打在我空空如也的胃上,我一下就癱軟了。就這樣母親坐在爐灶邊我坐在門口,我們睡著了。清晨我被狼一樣撲過來的饑餓驚醒,我跳起來,把鍋台上的玉米粒塞進嘴裏。
第二天,母親一直鬼鬼祟祟觀察我的行動。傍晚我蹲在後牆根拉屎,母親出來窺視了一次。我回屋後,母親就提了水桶出去了。家裏本來有水,母親為什麼還去提水,母親今天的行為太怪異了,於是我跟了出去。我看到了一幅景象:母親用一根木棍撥拉我的大便,她把沒被我消化的玉米粒放進水桶裏洗,之後她放到了自己的嘴裏有聲有色地咀嚼著。
那一晚上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和母親顛倒著睡在床上,我的眼前是她的腳。母親的腳很小,沒有一點血色,腳背上的青筋藍藍的,她隻穿33碼的鞋。在上海的時候母親總是為買不到這麼小的高跟鞋發愁。到青海時她隻帶了一雙高跟鞋,幾乎沒穿過。現在我眼前的母親的腳腫起來了,小麵包一樣。就是這雙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帶著母親高貴的身體鑽進管理員的被子裏。管理員是當地人,牙齒屎黃,嘴唇又黑又厚,我們剛來的時候他對我們特凶,母親背地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黃豆芽炒豬屁股”。這外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樂趣,隻要一提到他我們就會飽飽地大笑一場。要知道在那個環境裏能開心地笑是多麼奢侈的事情。
到了半夜母親起來穿衣服,我本能地坐起來,母親說躺下。她的聲音非常小非常沉,我的腦袋像被敲了一榔頭嗡嗡地響。母親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胛上把我按下去,她的手指鷹爪一樣尖利。躺下,等著我,給我活著。母親走了,為了讓我活著,她一步步走近她最討厭的“黃豆芽炒豬屁股”。屋裏一片黑暗。我想到死。爬到門前那棵樹上吊死呢還是一頭撞在牆頭上,最好是能有一隻老鷹叼起我在空中把我撕碎。我沒有死的力氣,也沒有活的力氣,眼睛裏的一滴眼淚還沒有流到耳根上我就昏睡過去了。
每天晚上我在睡夢中爬起來吞食糧食。我不知羞恥地甩著腮幫子咀嚼著,惡狠狠地,仿佛啖著哪一個人的肉。重新睡到我身邊的母親滿身青草腐爛的味道。我知道我是可恥的,母親隻是讓我惡心。
第二天有更奇怪的味道等著我們。一個農場的喂豬的阿姨,也是從上海來的。她總看到豬吃茅廁裏的屎。這一天她突發奇想,她把茅廁裏的大便挖出來,和豬食一起放在鍋裏煮,這樣可以省下一點米糠。正是人們打飯的時候,一股一股的惡臭讓身體虛弱的人們幾乎昏厥。管理員找到了惡臭的散發地,看到熱氣騰騰的豬食拌大糞,當即就給那個阿姨一個耳光。瘦成一根棍兒的阿姨打了幾個旋兒就一頭撲倒在豬食上。管理員就拿一把勺子往阿姨的嘴裏塞豬食。當晚這個阿姨就中毒死了。
4.羅西和他的女人
高考的那一年,羅多要我報考醫學院。我說不,我討厭來蘇的味道。羅多正在設計一條蕾絲花邊,對我的反抗充耳不聞。我站起來又說了一遍,我對她的不反抗表示反抗。接下來我和羅多擰著勁兒,她說東我就說西。羅多沉浸在她的作品裏正眼沒瞧過我。填寫自願的那一刻,我好像沒猶豫就報了醫學院。我擺脫不了她,她盯著我看上幾秒鍾,與她相悖的一切意誌就全部瓦解。
入學的那一天我踩了一個女生的腳,她耗子一樣尖叫了一聲,我正要給她道歉,聽到她喊道,我的皮鞋。我看到她穿著一雙漆黑的丁字皮鞋,她又嗔又怒地看著我,用腿提起一隻腳看著我。我把道歉的話咽了下去,說起來真是不應該,她翹起一條腿的姿勢讓我想起撒尿的狗。於是我突然大笑起來,我笑得太痛快了,想收回來那是不可能了。就像憋著一泡尿,一旦放開閘門哪能刹住車。被我笑得惱羞成怒的女同學放下她的那條腿,舉起了一條胳膊用柯湘怒斥溫其玖的動作指著我說:流氓。
這個女人叫張似錦,是我們院長的千金,有人說她到我們生化係是我們全係同學的驕傲。我開始追她或者說開始引誘她。我對她好兩天歹兩天,她熱我就冷她燙我就涼。到了暑假我把她帶到郊區的農家。屋後有兩棵樹,像那位劍膽琴心的偉人寫的那樣,一棵是杏樹,另一棵也是杏樹。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把她扶到一個樹杈上,我說,坐到這裏吃杏子才叫吃杏子,那是一種權利,你可以任意選擇顏色大小味道,挑錯了可以扔掉。
似錦想親一下我,但是她坐在樹杈上,夠不著。
我撩起她的裙子,我的手觸摸著她身體的中心。
她起初幸福地呻吟,後來無法忍耐地求救。她說,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嘴裏咬著一隻杏子,手指靈活輕巧地遊動著,似乎不把果肉變成果汁誓不罷休。最後,似錦像一捆濕透了的粉條柔軟地掛在樹枝上。
今天在這棵杏樹上,明天在那棵杏樹上。
最後一個老鄉說,再別讓那城裏娃吃杏子了,看人家肚子疼得都叫喚成啥樣了。
我們經常坐在操場上,似錦說,操場上要是有一棵杏樹就好了。
操場上隻有雙杠。似錦就橫躺在雙杠上。我沉默著,我的手重複著杏樹的故事。隻是嘴裏沒咬一隻杏子,而是一支閃著星星之火的香煙。
似錦對這種感覺上了癮,她平時再優越再強硬,隻要到這個時候就束手就擒。她喃喃自語念念有詞,她是細雨敲打的一把綢傘或者是等待被戳穿的一隻盾。
躺在雙杠上的似錦呼喊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我說,不。
我男性的陽剛早已拔地而起,我想念著我最不應該想念的一個女人。我為自己淺薄的欲望悲哀。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這隻青壯的絲瓜,捏著吸剩下的煙蒂,火紅地摁了上去。
我聞到了烤肉的味道。香味散開後,我的兩腿之間老成一隻幹巴的絲瓜瓤,空並輕著。
有一次似錦和羅多聊天,似錦問到了我的父親。羅多那天喝了點酒,聽到似錦的問話她笑了。不是過去我看慣了的大家閨秀的笑,一個四十五歲女人的笑,近似於冰的藍色的矜持。這是小家碧玉的嘻笑,淡然的嘴唇徐徐提起,配合著潔白的牙齒抖動的眉梢和微微喘息的胸脯。這是女兒或者妻子的表情,休閑,好看。為什麼笑,不為什麼笑,隻是高興或者一時還沒發現什麼煩惱。隨著嘴角的上翹,她眼角的皺紋雛菊一樣漫開,淡淡的,一定也是馨香的。漂亮的女人是一種植物。羅多說,你們的外公是一個有名的珠寶商。據說外公為了娶外婆獨身闖南洋,他從肛門裏帶回他的第一批珠寶,從此發家。你們的外婆是上海灘上的名媛,是我珠寶商的父親獨占花魁。外公愛外婆到抽幹自己的地步。他們想生七個孩子,多、來、咪、發、索、拉、西,因為外婆喜歡音樂。我出生以後,父親已經骨瘦如柴。公私合營後,外公擔心外婆會不高興普通人的生活,很快憂鬱而死。在我十二歲之前,外婆一直是個音樂老師。她仿佛沒有過什麼太大的悲痛。她根本不是外公想象的那樣,過不上奢靡的生活就不開心。相反她活得很輕鬆。她穿著列寧服哼著歌,全然不像一個悲切的寡婦。
羅多在回避談及我的父親,可似錦不依不饒地問,那羅西的父親呢。
羅多說,我十九歲那一年在青海紡織學校畢業等待分配,外婆還在曲勾農場。外婆突然得了血小板減少性紫癜症。我陪著外婆回上海治病,認識了羅西的父親。我們一見鍾情,迅速結婚。我和外婆在曲勾勞改農場時,物資嚴重匱乏,身體嚴重透支。在外婆的病床前我幾次暈倒,差點就活不過來。羅西的父親一是擔心我的身體,二是害怕我回西北。他在膽戰心驚中過日子。有一天,他的同事讓他接個電話,可能這個同事的聲音有一些慌張,他突兀地站起來,他以為我出事了,他剛走了一步,就一頭栽在牆角裏。其實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他,我懷孕了。就這樣他心髒病突發,走了。
但是我知道,羅多說了假話。我從來沒有覺得羅多是我的母親。她做我的母親純粹是一個代號。她敢對似錦撒謊對我不敢。說這段話的時候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
結婚和離婚幾乎是同時開始的。我們像兩條瘋狗,動用了身體的各個器官來毀滅對方,恨不得對方得上狂犬症。
我怎麼會跟你在一起生活這麼久,我曾經把這樣的一個東西抱在懷裏:幾百塊骨頭,十幾斤血液,冒著臭汗的皮囊包著一堆下水,她要咬牙放屁瞪眼睛,上下兩端還要排泄汙言穢語和國際垃圾——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啊,我怎麼能讓那麼一個連鼻涕都不會流的東西進入我的身體。它是那麼猥瑣,那麼軟弱無力,那麼縮手縮腳,那麼垂頭喪氣。你膽子大呀,敢用這麼缺斤少兩的東西和我的青春搞交易。虧你能拿得出手啊。
徹底結束的那天太陽很明媚。不再彼此擁有的我們都釋了一口氣。
還是似錦大度,她說,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吧。
於是他們商量著做一次愛。
我們找出安全套,發現它們粘連在了一起。已經兩年沒用了,老化了。
似錦說,至少有兩年了。難道我就那麼令你掃興,我在你身邊睡了七百多天你都沒有過動我一下的念頭?你是真君子啊。
我說,過獎了。我想著,自己的東西嘛,慢慢用不著急。沒想到就離了。現在想起來有點浪費資源。不過沒關係。據說,身體的高潮是一個定數,就好比一次性打火機,五十次的壽命。當然人的高潮比五十次多。省下了以後還可以補著用,又不是咱們小時候的糧票過期作廢。存在身體裏的東西是最保險的,好像一瓶酒,時間越長越醇厚。你看著吧,你以後的意中人會為你頻頻醉倒。
謝謝你鼓勵我。你就不能親自毫無保留地接觸一下我嗎,其實我就從來沒有感覺過你的皮膚,我真的渴望真皮的感覺,還有被液體擊中的刺激。
別,還是要用套子,距離產生美。
那才有多大的距離呀,幾乎肉眼看不著。
肉眼看不著的才叫距離。肉眼看著的是隔閡。最終我們從抽屜裏找到一隻氣球。我說,湊合著用吧,道理是一樣的。就在這一天的中午,我認識了裙子。她站在防盜門外,向我展示著青春亮麗的臉。她說,我是風采電腦的直銷員。如果您購買我們的產品,以後將由我進行終身維修和升級換代。還有,我們將贈送你終生使用的避雷針牌安全套。
5.羅多的日記
饑餓終於像一個慢性的跛子過去了。但我和母親在饑餓時留下的隔閡沒有因為不饑餓了而消除。
我很少和母親說話,晚上放學回來,我背對著她看書或織毛線。母親在我的身後轉來轉去,她希望我能看她一眼,但是我不,不是因為仇恨,而是因為鄙夷。十七歲那一年我考取了青海紡織學校,我去離我的家一百公裏的地方上學。二年級的時候我放假回到家,晚上母親突然血崩,下身的血像打開了的水龍頭。我飛跑出去叫大夫,我的腿軟得像下鍋前的麻花。大夫和我一起到我家,這個大夫我過去沒有見過。他伸過手來撫著搖搖欲墜的我,黑暗中他幾次觸到我的乳房。他有著細長而柔軟的手,他一直在我耳邊說不要怕不要怕。
大夫在給母親止血,我把一條又一條的床單放在涼水裏洗。我從母親身下抽床單時,大夫就把母親抱起來。那時母親三十七歲,有著依然豐滿的乳房和雪白的身體。她躺在大夫的雙臂上,烏黑的長發幾乎垂到大夫的鞋子上。
母親好了以後我就病倒了。發燒,昏迷,說胡話。母親上班後大夫來照顧我。檢查、吃藥、打針、量體溫、敷毛巾。他戴上聽診器,用他細長柔軟的手伸進我的衣服裏。一塊清涼的金屬幾隻溫潤的指頭,在我的肚子上胸腔上乳房上滑行。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的血在身體裏倒流,我的臉通紅。大夫抽出了他的手,他摘下聽診器拍拍我的腦門兒說,馬上就好了,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
我閉上了眼睛,我聽他的腳步聲,我猜測他的年齡,在腦子裏搜尋他的長相。他給我換涼毛巾時我感覺到了他的鼻息我聞到了他身體裏的味道。他給我夾溫度計的時候我想笑,我想扭動身子,我想伸出雙臂抱住他。但是我不敢,從我一生下來父親就走了,我沒有碰過任何男人也沒有被任何男人碰過。
我怕我的病好了,我怕我的燒退了。我今天說我肚子疼,明天說我喉嚨疼。他讓我張大嘴,他托著我的下巴觀察我的喉部,他的臉在離我嘴巴很近的地方轉換著方向。我看到了他直聳的鼻子和不停抖動的睫毛。
我的病還是好了。
母親從外麵買了菜回來。她說我們今天一起吃飯,真是太麻煩你了,雲大夫。
他姓雲,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雲之白。
6.羅西和另一個女人
裙子有一副模特身材,以裙子的話說,至少是亞洲級的。她有幸趕上了美女一統天下的超級文明時代,她本可以用天賦取得上等人權。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成為洲級模特的那一天,她從青海一頭紮進蘭州市,她沒有一次到位去北京,是因為她還說不了流利的普通話。一口土話進京很可能會砸了牌子。
很快她在蘭州市認識了一位導演,他說他要包裝她,並給她起了一個藝名叫裙子。他說搞藝術就要有藝名就像當作家要有筆名一樣。為什麼要叫裙子呢?一、女人的象征。二、回歸自然的象征。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回歸自然是現代藝術的主基調,而遠古的人類不分男女都穿裙子。三、裙子留給男人無窮的幻想。裙子下麵有風花雪月鳥語花香,有勃勃生機雷霆萬鈞。有生生不息的命運和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契機。有著地球上的男人一生的理想和追求。裙子是一枝花,花中自有更美的花,曇花,容易凋謝。凋謝沒有關係,江山代有鮮花出,各領風騷三五年。
裙子被導演說得五迷三道,她驚詫世界上有那麼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對導演五體投地地崇拜。當晚導演就撩起了她的裙子。
事後,裙子等著導演來包裝自己。可是這個導演不見了。幾番周折終於找著了,導演摟著另一條“裙子”酒氣衝天地說,怎麼了怎麼了,你那玩意兒值多少錢,沒鑲金邊吧?就衝我給你起那藝名你也不虧得慌。你知道現在起個名字多少錢嗎?泡五個妞的錢加起來也不夠取一個名字的錢。
裙子認識的第二個男人應該是個好人,他是搞藏藥的。他知道裙子的來曆後,他讓裙子換掉現在身上不倫不類的衣服。他說,把你在草原上的衣服穿上。他說,城裏人穿什麼你就不穿什麼。
這樣裙子就被邀請去試做這家藏藥的形象代表。這個男人對她很滿意。他說,城裏人就不會有你這樣藏羚羊般的笑容。
裙子見過藏羚羊,她記得藏羚羊不會笑。
就在她即刻成為這家藏藥的形象代表的時候,這個男人問她,你是處女吧?
裙子臉紅了,說,不是。
男人說,什麼?不是處女?你怎麼會不是處女?要不是我們堅持要一位處女,這位置還能等著你?
裙子說,我隻有一次,他說他要——
男人說,一次和一百次都一樣。絕對不行,我們藏藥最講究這個。
就這樣裙子失去了一次成為形象大使的機會。但她還是和藥搞上了。她以推銷電腦為由兜售性用品。如果顧客不會用,她還當場作演示,如果顧客要求配合,商量好了價格她也會屈尊。
那天裙子喝多了酒。她拉著我的手說,聽說你是學醫的,你能不能把處女膜給我補好。我說我可是生化係的係主任,研究方向是基因與變異,打補丁這樣的活計你去找鞋匠。裙子說,你肯定會有辦法的,你們把心髒拿出來修理一下放回去,那麼長的傷口都能縫上補好,難道處女膜不能嗎?隻要你能給我補上了你讓我怎麼報答你我都願意。你看看我的臉,我不醜,現在是眼睛哭腫了,要不然我的眼睛和李玟的差不多。我的身材你也看見了,我是個模特漏子,要是我現在還是處女的話,我還會繼續尋找機會。你要我吧,然後給我縫好,我會感謝你到下輩子——
我和裙子的關係很好,但我們不相愛。我們也偶然在一起做男女之間的事情。為了表明對對方的尊重,給對方個麵子,兩個人動作起來都很賣力,仿佛這樣彼此才能對得起。相當於蓋一間房子,你搬磚瓦我抹泥,各幹各的挺賣力。我們不是像水和土一起和成泥,水和米一起煮成粥,我們魚是魚水是水。我說,你知道我不愛你是嗎?裙子說,知道。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這樣?這樣有什麼不好。太相愛的人在一起有高潮就有低穀,有激情就有失落。而我們容易一直好下去。我們倆更像一對哥們兒,因為我們感情不會很膠著,就不會有太大的矛盾。這樣更有利於我們的協作。
裙子說話的口氣不像一個女孩而更像一個女人的時候,我感覺我幾乎愛她了。可是我們分開,我很少能想起她,我見到她很高興,但我從來沒有為她難受過,那種感覺隻能被否定了。
和最愛的女人做愛不合適。你太愛她,你總怕失去她,在最應該幸福的時候你總是擔心遲早要有變故。做得輕了表達不了你的心,做得重了擔心很快就用完。你揣摸她的心思,觀察她的眼色,你小心翼翼,你風風火火,你以為她喜歡這樣,最後她還說你這樣做她最煩。顛來倒去,你老了,你一輩子圍著一盤磨轉成了一頭驢。最後你隻能羨慕這牲口,它能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蒙著眼睛痛痛快快地交配。
和不愛的女人做愛不合適。你們像兩隻衣服架子,骨頭抱住了,血肉靠不到一起來。你像一個金屬的變形金剛,無論怎麼擺布自己都沒有弧度和體貼。你沮喪或者歉意。可女人都是自以為是的,她會充滿憐憫地說,不怪你,你太緊張了。
和裙子在一起是酣暢的。主題很明確,感覺很自我,快樂很飽滿。就像吃一頓火鍋,不用擔心吃了它就會不想吃別的。不用擔心以後不吃它會心裏想得慌。以後想不想吃了是以後的事,總之現在,眼下,吃得心無旁顧,勇往直前,心潮澎湃,大汗淋漓,痛快。
和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的人做愛很合適。可我無法改掉我的老毛病,我喜歡女人的後背。對著一個女人的後背我希望她緊緊地閉上昂貴的嘴,我把她的嘴壓在枕頭上陷在蕎麥皮裏,她不能說話。當然事後她可以說,但不是那麼回事。做愛的事情隻能在做愛時說,做愛時也隻能說做愛的事情。如果吃飯的時候說做愛的事情,做愛的時候說吃飯的事情,那就葡萄酒裏加香油,汙染了兩樣好東西。但我討厭女人說話。那個時候我是不會說話的,我的嘴另作旁用。我的嘴在不停地撕咬她的後頸,仿佛那是一塊香噴噴的牛皮糖或香口膠。因此和我在一起的女人後頸總是在一塊塊地青紫後又一塊塊地泛黃,她們溫潤精美的後頸總是一陣子像一截青花瓷瓶,一陣子像一幅凡·高的油畫。
裙子像一張餅似的翻過來說,你愛過什麼人嗎。
我愛羅多。
她是你的母親。
我沒有母親。
那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了她一際耳光。
我以為這一巴掌把裙子從我的生活裏扇出去了。沒想到沒多久她風風火火地拉起我的手,讓我去看她的一個傑作。她在市郊開了一家“夜草莓”處女酒巴。她真夠絕的,對著這個有幾分巫氣的女人我啞然失笑。她酸溜溜地對我說,要想嚐鮮,對我吱一聲就行了。
7.羅多的日記
我盼望著假期的到來。隻要一放假我會連夜搭上一輛大卡車回家。一進門我就看到他了。他和母親坐在玻璃茶桌上,他們用細高的玻璃杯喝著龍井茶。看到我他們站起來,他幫我接行李,母親給我找拖鞋。他給我倒洗臉水的時候,把手指伸進水裏試著水溫。
那時候一些右派摘了帽,一部分人離開農場但依然還在當地工作,農場看上去冷落一些。一直到“文革”之前,這段時間這裏相對沉寂一些。雲之白經常到家裏來,也許因為他比母親小十歲比我大將近十歲,大家沒怎麼在意。
雲之白來的時候,母親穿著漂亮的旗袍,有棉布碎花的,麻布格子的,也有絹絲的。配著不怎麼上腳的玲瓏的高跟鞋。或者說母親一穿上旗袍和高跟鞋,雲之白就來了。他總是帶著藥箱和聽診器,身上是淡淡的來蘇味。我們喝茶吃葵花子,談著氣候、糧食、右派,有時候也說說曆史、書籍和革命歌曲。母親換了衣服要到唯一的一家國營肉食店買肉的時候,我就興奮而緊張。我低著頭看一本書或者織毛線,感到他在看我時我就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他從藥箱裏拿出一些紗布和藥棉給我,讓我帶到學校去用。我的手碰到他的手時,我的身體會像觸電一樣一抽搐。當時我以為那些紗布和藥棉是用來包紮傷口的。後來我才知道紗布包著藥棉在來月經時用既衛生又幹淨。
拿到畢業證的那一天,我搭了一輛拖拉機回家。到了晚上下起了暴雨。我坐在車鬥裏冷得死去活來。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他的手指,我的熱淚一次次淌出來。到家已是半夜。家門鎖著,母親不在。我在屋簷下蜷縮著暖了暖身子,我想去找他,看看他知不知道母親去了哪裏。我敲了他的窗子,告訴他我是羅多,他知不知道母親去了哪裏。他說他睡了,他不知道母親去了哪裏。我站在他的窗下,我以為他會出來把我讓進屋,讓我換個衣服暖和一下。他不會不知道外麵下了一夜的雨。但是沒有,他的房子裏一片死寂。我又回到了家門口,希望看到母親回來。我靠著門框坐著,我的臉伏在我的臂彎裏,嗚嗚地哭。
母親很快回來了,母親沒有打傘身上也不怎麼濕。可母親說她去照顧一個生孩子的阿姨。我不相信母親說的話,我知道這個阿姨的家離我家挺遠的。
母親的眼光躲躲閃閃的。我發現母親的臉有些水腫。我問母親怎麼了,母親說最近身上起了一些紅癍。她讓我鑽進被窩她蹲在灶膛前燒水。被火苗映紅的母親的臉有一種無名的悲切。
在我等分配期間,母親被確診為血小板減少性紫癜症。母親雪白的皮膚上布滿一塊一塊的紫色斑點。玲瓏的母親更加嬌小,她躺在床鋪上,單薄得像一條印花布。
雲之白頻繁出入我家,他的表情是那麼嚴肅。他在不停地查找資料,焦急地等待他發往外地專家谘詢信件的回音。他給母親配了用於活血的中藥,讓我煎藥,他看著母親一碗一碗喝下去。同時他開始跟我商量能否陪母親回上海治療,從他的表情我看出母親的病很嚴重。
雲之白送我們到西寧車站。他給我們帶了全國糧票,給母親帶了口服葡萄糖和維生素。火車開動的一瞬間,母親突然把腳上的一隻高跟鞋從車窗扔了下去。她的臉因抑製眼淚而變了形。那一刻她相信自己回不來了。
8.羅西和雲之白
那個秋天給我的感覺怪怪的,大西北到了十一月樹木還是一片蔥蘢。黃河上的羊皮筏子成群結隊地出去又浩浩蕩蕩地回來,像繁殖旺盛的草原山羊和綿羊同時沸騰。
到處可以聽到人們說著基因,轉基因,DNA。這時我接到了通知,省裏要設立臍帶血存儲中心,衛生廳成立專家組進行資金申請和技術籌備工作,專家組共十個人,我算是其中的一個。前去報到的時候,我見到了省人民醫院人體幹細胞研究專家雲之白。他要和我握手,他伸出他的手來。
這是我和這位全國知名的醫學專家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過去在省市舉辦的各類專家會議上照過麵。最近的一次見麵是幾個月前,上海滬劇團到蘭州演出的那個晚上,我看到風韻絕倫的羅多走到靠前排的座位上,彎腰就座時,對著離她不遠處就座的一個人嫣然一笑。那個人就是雲之白。那時我才知道羅多和雲之白認識。回到家我問起羅多這件事,羅多當時正用細長的手指捏著一杯上好的龍井,她沉吟了良久說,龍井的葉子最像眉毛。那一天的羅多穿著一件金藍色的老式旗袍,合體得幾乎就是貼在她身上的一層皮。羅多的臉上打著象牙色的粉底,咖啡金的唇色,她的頭發不經意地攏在腦後,鬆鬆垮垮地挽了一個髻。她的全身沒有一點裝飾,沒有一件首飾,她整個的人是那麼溫潤,像一隻水果那麼清新美麗。真的,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羅多那麼美好,她的額頭熠熠發光,她的眼白像沒有雲彩的天空。
她對著雲之白的一笑是那麼好看,她弧形的嘴唇和銀光閃閃的牙齒真是風情萬種。
雲之白接過了她的笑容,對應著她的笑,他點著頭,白襯衣上金藍色的領帶像滾過海水的陽光。他領帶的顏色和羅多旗袍的顏色是一樣的。
在羅多的衣櫥裏有幾件非常精致的旗袍,打我記事起羅多一到春天就晾曬這幾件旗袍。衣服挑在竹竿上,皮影一樣晃動。羅多總是讓我坐在小凳子上給她看著。她說這是外婆留給她的家當。在衣櫥裏我還發現過一隻精巧的高跟鞋,隻有一隻。這隻鞋顯然時代久遠了,一股陳腐而靡麗的味道。那時候有手抄本《一隻繡花鞋》,看完之後晚上睡覺有點害怕。尤其想到衣櫥裏的那隻高跟鞋,心裏直打怵。我知道這不是羅多的鞋,羅多的鞋比這大一號。
我和雲之白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接住他的眼光我的心裏咯噔一聲。他矜持地笑著,伸出手來。我看到了他的手。
手是人類曆史的活標本。最初的人類用手勞動得以直立行走,直立行走把人從普通動物中分離出來。就是說手創造了人腦進而創造了人本身。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聽起來有一些低級趣味。人直立行走是因為,人要用前麵的兩手不斷撫慰伸手可及的生殖器。不斷騰起又不斷跌落的欲望創造了人的大腦,手是一個媒介。相當於打狼的石器或穿皮的骨針。不管怎麼說,手是重要的。高科技可以使臉改朝換代,但人們忽視了手。手其實出賣了你的來曆。你拾過牛糞嗎?你母親曾經是個戲子嗎?你爺爺被抓過壯丁嗎?從你的手上能反映出來,十有八九差不多。
雲之白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手。我聽說世界上沒有兩片樹葉是相同的。
兩個男人幾乎每天在一起,工作出奇的順利。有時我們的臉從電腦上移開,我們被對方的目光擊中。他隻知道我是羅多的兒子,而我還知道他是我的父親。他愛過羅多和羅多的母親,他愛著她們兩個人,她們這一個是另一個的過去,另一個是這一個的未來,他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在他的心目中她們是一個人。現在,此時,羅多走進母親的年齡裏,套進母親的旗袍裏,她們更加成為合二而一的一個人。他愛她但不能走近,他一走近她就會像二十幾年前那樣消失。二十年前,她們一個毀滅一個背叛。這兩個女人奪去了他一生的幸福。愛屋及烏,他也愛羅多的兒子。他假裝隨意地伸出手來撫我的肩胛,他想知道我長著哪個男人的骨頭,充滿了討好和嫉妒。也許他終於摸到了羅多母女的體溫,他炮烙似地拿開手,形如枯木。他是一個看上去單薄清臒的五十多歲的男人,我想我老了以後跟他會是一個樣子。他有特異性肥厚型心髒病。這是我們去北京向衛生組織申請貸款時,他的助手告訴我的,並囑咐我說他的襯衣口袋裏備有異搏定。我想我早晚也會發現自己有同樣類型的心髒病。
接著又出了一件事,應該是一件怪事,但對於我來講一點都不怪。羅多像她當年曲勾農場的母親那樣,得了一次血崩。在醫院裏我聽到了醫生和羅多的一段對話。
您有婚史嗎?
這與看病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您有過生育嗎?
這是我的個人隱私,無可奉告。
您這樣不配合,我不知道怎麼給您檢查。您還是一個處女,按照醫生的規矩或者中國醫生的職業道德,我們不能給您做婦科檢查,或者我們可以征求您本人的意見——
我本人不同意檢查。也請你尊重我的隱私。
我戳在門診門口,我是學醫的,我知道羅多還是一個處女對我意味著什麼。羅多不是我的母親,從我一有記憶我就是這麼想的。今天得到證實,讓我感覺生活真是無聊。接著羅多出來幾乎撞在我的身上。從我的表情她明白了一切。我等著她給我做解釋。過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現在我想知道誰是我的母親。可羅多緊緊閉著她的嘴,直到有一天突然離家出走。
我懂得羅多的想法,她想永遠都做我的母親。她想讓我愛上另外的一個女人,過所有男人過的日子。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最基本的願望,可我一直做不到。羅多是有耐性的,她在等,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也不在乎這麼幾年了。她等著我同時相信另外一個人也在等著她。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愛雲之白,幾十年都愛著這一個男人。早晚有一天她會走向他,說不定就在現在,她登上歸途。她在下決心,隻有拋棄一個才能得到另一個。
9.羅多的日記
第二天我和母親就到醫院診斷,做了各種化驗後,大夫說血液指標全部正常,隻是過敏性紫癜症,脫離過敏源就會好的。我和母親心情馬上釋然,果然沒幾日母親身上的紫癜褪盡了。緊接著我又聽到了讓我感到滅頂之災的消息,母親懷孕了。
我坐在母親的對麵。母親不看我,她用木梳梳理著一頭黑發,神情安詳。
是誰的?
什麼是誰的?
裝什麼糊塗。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是誰的並不重要,他首先是我的孩子,你的弟弟。
你打算把他怎麼樣?
把他生下來。
生下來怎麼辦,把他放到哪裏去?
帶他回青海,和我們一起活著。
那組織上過問怎麼辦?沒有戶口沒有糧食關係怎麼辦?
天無絕人之路,等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會有辦法的。
我要知道誰是他的父親!
母親抽身走開了。她閉了嘴,她永遠不想跟我討論這個問題。我想起了管理員,絕望得直想死。
母親的身體笨重起來,她摸著自己的肚子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孩子就叫羅西,多、來、咪、發、嗦、拉、西,你是頭他是尾。
母親說,我的那隻高跟鞋反正一隻也不能穿了,幹脆也送給雲大夫,好配成一雙。後來我知道,這是母親的遺言。
母親臨產了。經過十個多小時的浴血奮戰,生下了一個男嬰。母親屬於高齡產婦,應該在醫院多觀察幾天,可我們的錢所剩無幾了,母親堅持要回到閣樓裏。十個小時後,晚上兩點多,母親突然產後大出血。我背著母親奔跑在大街上,找不到一輛車,找不到一個人。我們連滾帶爬地快走到醫院的時候,我的母親從我的後背上滑落。在我們的身後我拖著母親刷出了一段血路。
你告訴我誰是他的父親,誰是他的父親!我在大上海的淮海路像一匹母狼嗥叫著。我不想讓她死,我要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我是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我在為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而痛哭。對母親,我反而如釋重負。
羅西的母親就這樣死了。
我拎著一個孩子和一隻奶瓶上了西去的列車,像幾年前那樣,母親把我塞到車座下麵,我也對羅西故伎重演。這時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永遠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可以給我弄回糧食的母親的長發。她給我留下一個光會哭的肉疙瘩以及被這個肉疙瘩預支了的青春走了。我把羅西從車座下揪出來,我拎著他走進廁所裏,我想把他從開著的車窗上扔出去。我馬上就要見到我愛著的人,我懷裏抱個孩子怎麼向他解釋。羅西醒了,他大聲哭著,閉著眼睛張著嘴,臉憋成青紫。我蹲在牆角和羅西一起號啕大哭,我想等我哭出來心裏舒服一點了,我們兩個人一起跳下去。後來我們被列車員拽了出來,我知道羅西餓了,我把奶瓶塞進他嘴裏,他拚命吮吸著牛奶,歇氣打嗝時,他對我笑了一下。
走進青海的家,房子裏一塵不染,像我們離開時一樣。我放下羅西,正在解開背行李的帶子,一抬頭就看到了雲大夫。
雲大夫滿臉的胡須,他的樣子讓我向後退了一步。
你母親呢?
已經淌出淚水的我背過臉去,把孩子抱在懷裏。
你告訴我你母親呢?雲大夫抓住了我的肩膀晃動著。
她死了。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走進來,她盯著雲大夫看。這是一個當地的女人,懷裏抱著的孩子兩歲大,伸出胳膊要雲大夫抱。原來他是有家的,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和母親。就是說他頻繁出入我家跟我和我母親在玻璃茶桌上含情脈脈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孩子。
雲大夫接過孩子向外走,之後他又退回說,那個孩子是哪裏來的?我冷笑著說,你懷裏的孩子是哪來的,我的孩子就是哪來的。他說,你結婚了嗎?我沒說話,我背對著他開始給羅西喂水。這是我二十年後再見到他之前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
他的背影是這樣的:他低著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什麼東西絆了他一下,他踉蹌一下身體幾乎倒下去,但雙臂緊緊抱著懷裏的孩子。他穿一件中式棉襖,後背已經發白。
10.結局
羅多由我的母親變成了我的姐姐。我們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她不知道我是誰。
我是誰?
羅多認為我是曲勾農場的管理員和她母親的孩子。
雲之白認為我是羅多和她上海男人的孩子。
隻有我知道我是誰。世界上沒有可以隱瞞的真相。這個真相不是被隱瞞的而是被丟失的。在浩如煙海的曆史中,有些人或事被活生生地丟掉了。
我的母親是上海的一位中學教師,她被風雨飄搖地拖過長長的淮海路,她的血流盡了,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張牛皮紙。我是從她的身上脫穎而出的,她是我身上的一層皮,那個深夜被活活地剝掉,扔開。從那時候起羅多和我的母親就變成了一個人。我對她們加倍地愛著,以至於任何人不能靠近我的心靈。
雲之白,我的父親,我們兩代人的苦難和愛戴,從我認出他的那天起,他就一次次地向我走來。他跟我一樣,走路先出右腳,左撇子,頭上有兩個發旋。就在這個秋天,一切來得那麼冒失,我陳腐的身體蛇一樣蛻皮,我全身癢癢,仿佛要新長出什麼東西。
新舊交替的那一刻終於到來。在實驗室裏,一排試管前。雲之白站起來,麵對我。他張開嘴同時眼裏騰起霧水。他肯定是想對我說什麼,他的表情是乞求的。他要說的話肯定與羅多有關。他肯定想說,讓我放開羅多。他沒有發出聲音,他的身體向一側倒伏。他倒下去的聲音很輕,他想倒下去得雅致一些,他以為我是他身上的一根刺,他不願意在這根刺麵前徹底輸掉。他輕輕地倒下了,可我還是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
從我的心底裏再次跳出了羅多。羅多馬上就回來了吧。如果羅多看到我們站到一起,看到我們一齊伸出的手,她會馬上毀滅。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了我,他們不能走近,拉開距離還能活著,靠近必須死。
我站著沒有動。
他伸出了一隻手。和我一模一樣的手。我不能不救他。我衝上去了,抓住他的手或者撫摸著他的手。我邊用另一隻手摸他襯衣口袋的藥邊說,你是我的父親,你一定要堅持。聽到我的話,他突然笑了,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他拒絕我送上去的藥。到死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兒子,他以為我替羅多接納了他,他必須用死來表達他的感激。
一個人倒下就像一隻鳥蛋覆巢。
雲之白變成一塊墓碑後,我才知道我是多麼的愛他,與我愛羅多的感覺幾乎沒有兩樣。我在等著羅多回來,我向她坦白一切。有時我覺得已經看到羅多了,她穿著金藍色的旗袍,和我當年的母親一模一樣。
事實上羅多再沒有讓我看到她,永遠沒有。從雲之白倒下的那刻起,我們流盡了最後的臍帶血,在一個秋後,糾纏了幾十年的三個人落花一樣走失。
樹林子村的農民藝人王二毛旦,趕著一掛驢車,耷拉著兩條長腿,坐在車轅外。板車上橫著一條麻袋,麻袋裏裝著一頭豬,哼哼唧唧的。一進縣城,路口就是車輛監理站。穿著製服的人,向他揚著小旗。王二毛旦說,咋啦?“製服”說,都九〇年代了,畜力車不能上主街道。王二毛旦說,啥叫個畜力車?“製服”看著驢說,就是牲畜拉的車。王二毛旦“籲籲籲”地讓開了路,靠在路邊,蹲在車轅上,抽了一袋煙。他要去肉聯廠賣豬,肉聯廠就在主街道上。統共也就三條街,還分正的副的,城裏人真矯情。他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尚早。他低頭看了看車上的豬,還哼哼呢。出門前豬吃了食喝了水,再耽擱一個時辰,肚裏的貨就消耗了,過秤的時候就虧了。王二毛旦上前賠笑臉,“製服”的臉長了豬毛似的,黢黑。眼看太陽挪在了王二毛旦的頭頂上,頭頂上的大喇叭響起了東方紅。進入九〇年代了,縣城人每家都有了電視機,沒人聽廣播了,廣播變成了報時器。正午了,王二毛旦一急,心上突然有了主意。他把驢從車上卸下來,拴在了電線杆上,挽了梅花死疙瘩。他拉起了車,喜氣洋洋地過監理站。他叭唧叭唧地往前走,齜著牙笑。路過發愣的“製服”時,他說,九〇年代了,人力車。“製服”轉過身看著他的後背,半晌,嘎嘎嘎地笑起來,喊,兩岔了。王二毛旦回頭齜了齜牙,嘿嘿,人穿的褲子就是兩條腿,咋能不兩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