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毛旦心裏一高興嗓子就癢癢,於是甩開腮幫子吼了兩聲二人台:
二姑舅捎來一封信
聽說西口外好收成
真是一副好嗓子,脆錚錚,亮堂堂,厚墩墩,像一群響鴿飛過來,整條街打了個激靈。
王二毛旦看見,一個男人領著一隻狗,站在馬路牙子上打哈欠呢。那個人向他奓了一下胳臂,像哪個偉人雕塑的一個動作,還張著漆黑的闊嘴,跟他笑哩。王二毛旦雙臂撐住車轅,雙腳騰空,飛到這個人跟前,齜著牙回笑。他以為碰見熟人哩。
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
那你咋跟我笑哩?
嘿嘿,我聽你唱的二人台有功底。
嘿嘿,水眉也這麼說。
水眉是誰?
嗬嗬,我女人。
進城幹啥來啦?
賣豬。賣了錢跑關係。
跑啥關係?
我要考烏蘭牧騎。
嘿嘿,你今天碰到伯樂了。
咋,你的名字叫伯樂?
嗯,我是文化館的,文化館,你聽說沒有?
聽說聽說太聽說了,文化館是管烏蘭牧騎的。那我把豬送給你吧。
我不要你的豬,就是想給狗要一副豬肺子。
哎呀天老爺呀,我碰上天老爺了。我怎麼稱呼天老爺?
我叫於子魚。
你不是叫伯樂嗎?
嘿嘿,現在烏蘭牧騎可不是熱手營生。差額補貼了,工資發不開。演員們下鄉走穴,一天也就掙五塊錢。
哎,那不一樣,再不濟也是公家人。公家人掙來的錢叫工資,農民掙來的錢叫外快。公家人出門叫出差,農民出門叫流竄——
哼,一成了公家人,家裏的地就沒有了。搞不好下了崗雞飛蛋打啥也沒有了。
嗯,水眉說了,隻要我變成了公家人,她就嫁給我。水眉還說,公家人有編製,分房子——
認識王二毛旦後,於子魚的生活照常。隻是他今天拎回家的豬肺子新鮮一點,新鮮的肉味,經過空氣的氧化,進入人的鼻子時,其實是腥膻的。難怪外科醫生做手術時都戴著口罩,那味道能把人的鼻子醃了。高考的時候,父母勸他學醫,哪怕是獸醫,好賴有一門手藝。可他在專業一欄裏看到了“哲學”兩個字,他不知道哲學是個啥東西,不知道的東西是高不可及的,於是他就填了哲學專業。畢業以後分配到了縣城,縣城裏的領導也不知道哲學是幹啥的。於是翻他的檔案,看到他的畢業論文是《民歌與民間哲學》,就把他分到了文化館。於子魚對他的工作很滿意,因為他的工作是沒什麼工作,還冠冕堂皇。在縣城人的想象裏,知識就是文化,那於子魚就是文化人。況且於子魚也不孚重望地出了兩個民歌集子,也算是有著述的人了。八〇年代後的中國,文化人像彩電冰箱似的流行起來。
文化人買豬肺子像孔老二提尿壺,那是低調的高雅。碰到熟人了,就會問:於副館長,采風去了?所以於子魚拎著豬肺子,皺著眉頭,這樣看上去像在思考問題。可跟在後麵的狗不識相,跟著豬肺子撒花兒。於子魚飛出一隻腳把狗踢了個球朝天,嘴裏罵了一句髒話。
於子魚住的是一排四家的平房,每兩家中間隔著一堵齊腰高的矮牆。他看到他老婆劉鳳凰和鄰居女人胳膊肘子拄在矮牆上,彎腰撅腚說閑話,笑起來了,兩隻屁股抖得,嬌喘呢。
於子魚家有三口人,他,老婆,狗。狗是他娶老婆的時候一起娶回來的,算是老婆的嫁妝。他的老婆少一條胳膊,但她帶來的狗有四條腿。
老婆想要第四口人的時候,他們飯桌上吃肉,狗在地下吃肺子。她把一塊肉夾到他碗裏,筷子頭還在他碗裏停留片刻。這個時候於子魚不敢抬頭,他接不住老婆殷切的目光。吃了飯抹了嘴,老婆一隻手收拾著碗筷說,到床上歇歇吧。於子魚往書房的單人床上一挺。吃了肉,剔了牙,身子往床上一扔,家真是好呀。但他馬上發現上當了。
娶了劉鳳凰以後,於子魚總是有上當的感覺。當初的劉鳳凰是縣城裏的一枝花,打扮得像個飛天,隨時準備上天呢。她在一家毛紡廠做擋車工,很快就和外貿主任的兒子搭上了。每做一次人流,她就在牆頭上劃下一橫或一豎,等劃滿一個“正”字,準備結婚了,可她一夜之間少了一隻胳膊。於子魚看到她是在一個黃昏,黃河邊上。他想網條開河魚,讓光棍兒生活變得有聲有色。因為心情比較好,他唱了一首流行歌“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他看到一個淒婉的女人依著一條狗,披著一抹夕陽,正打盹兒呢。劉鳳凰在那一個黃昏本來是想睡醒以後自殺的,看到於子魚後,她說了一句話後,於子魚說,我娶你!於子魚有了這個承諾之後,才發現她的袖管是空的。劉鳳凰仰起無辜的臉,露出山窮水盡的笑,說,你在意那條胳膊嗎?於子魚說,如果你這個人和那條胳膊做選擇,我選擇你。
劉鳳凰蹭到了床邊,於子魚想起身已經來不及了。她的一隻胳膊把他按下了。兩隻胳膊的勁集中在一隻胳膊上,這隻胳膊就孔武有力說一不二。
於子魚說,我今天認識了王二毛旦——
什麼?不惦記妮彩了又勾掛上毛旦了?
“毛旦”這個名字有點中性化。於子魚知道說什麼王二毛旦沒有實際意義,他隻是想顧盼左右而言他。
他是個男的。說完後他就後悔了。如果她以為是個女的,還能多糾纏一會。
劉鳳凰把衣服甩在地上,壓過來,說,時辰算好了,不要囉唆了——
八尺男人於子魚的血肉之軀竟有一些發抖。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點怕這個女人。所謂怕,就是順服。她讓他幹什麼,他隻有服從。如果不服從呢?這個女人就一直鬧到他服從為止。他沒有這個精力,或者怕徒勞,總之他妥協了。後來她就勢如破竹。
於子魚把臉歪到枕頭的一邊,說,我們不要為這件事做這件事行嗎?
劉鳳凰把枕頭壓在他臉上。
於子魚隔著枕頭萬分淒涼地說:“一個人會在既不能勝任又不能推卸的重負下毀滅——”
不許說話!
我不行。
一會就行了。
——一會了還不行。
你看著我的眼睛!
你的眼眶子長得挺漂亮,可你的眼珠子——
哼,不是眼珠子的問題,也不是眼眶子的問題。是眼神的問題。你的眼睛裏就沒有我。你從來就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你啥都想要,要婚姻,要名分,要孩子,要工資,要支配權,要控製權。就連做這個事,也是你想啥時候做就不由分說。我現在能做了主的就是我這個東西,我不相信你能奸了我。嘿嘿。
我想給你生孩子,我是在愛你!
兩碼事。
孩子是愛的結晶,咋能是兩碼事?
你把因和果顛倒了。我們在一起做愛早晚會有孩子的,但我們不能為了生孩子才做愛。
劉鳳凰翻身下來,號啕起來。天哪,我咋這麼命苦啊,我的那條胳膊啊,胳膊啊——
劉鳳凰一放聲,於子魚就趕緊閉上眼睛。劉鳳凰哭的時候,一隻手總是反複拍打著一隻裸露的大腿,仿佛打著節拍。那隻大腿上總有清晰的手掌印子,第一天是紅的,第二天是紫的,再過幾天散黃了,緊接著又紅了。劉鳳凰的大腿知道,劉鳳凰受了多少委屈。
劉鳳凰的哭聲戛然而止了。於子魚咬緊牙關,以為劉鳳凰又要卷土重來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沒有動靜。於子魚睜開眼睛,看到狗的兩隻前爪搭在劉鳳凰雪白的大腿上,狗凝重而憐惜的眼神,讓劉鳳凰淚流滿麵。
剛娶了劉鳳凰時,於子魚對劉鳳凰是憐惜的,雖然也有一點遺憾,那就是第一次擁抱時,於子魚的那半拉腰空蕩蕩冷颼颼的。但這個遺憾很快就被劉鳳凰的勤勞和勇敢淡化了。於子魚在心裏對自己說,幸虧少的是胳膊,如果少的是腿呢?不寒而栗。所以於子魚也就滿意起來。劉鳳凰這女人心靈手巧,一隻手比兩隻手都麻利,飯做的那個香,衣服洗的那個幹淨,縫紉機做出來的衣裳像買的一樣,連那條狗都拾掇得人模狗樣的,就差給它用化妝品了。沒出兩年,於子魚下鄉,吃不下外麵的飯,睡不慣外麵的床。就是說離開家離開劉鳳凰他合不上眼。一連幾天睡不著覺,人就筋疲力盡甚至萬念俱灰。於子魚發現自己依賴起劉鳳凰時,忽然覺得被利用了,被婚姻利用了。叫做婚姻的這種形式,像一條繩子,尼龍的,細的,捆綁了他,越掙紮越勒進肉裏。他成了一隻粽子。他被人支配著一切,就拿生孩子這件事說,劉鳳凰認為,他被前麵的那個人拋棄就是因為做了五次人流而最終沒生出一個孩子。所以她認為孩子是未來的保證,是她的那一隻胳膊,沒有孩子,就是殘廢。一個女人想要個孩子沒錯吧,可劉鳳凰一踅進他的被子,他就由衷地反感。他總是自言自語地說,不要為那件事幹這件事行不行。劉鳳凰也自言自語地說,那還不是一碼事。就這麼一點事,總是兩岔,就是說不攏。還有那條狗。冬天,他們行房事的時候,他就把狗踢出門外。早上你會看到,窗玻璃上,結著一坨白冰。那條狗,一整夜,趴在窗台上,伸著血紅的舌頭。
他討厭這條狗,可劉鳳凰從狗的眼神裏得到安慰。狗眼睛裏有的東西他沒有。他由此可憐劉鳳凰可憐狗。可憐其實就更厭惡,所以可憐抵消不了厭惡,他試圖謀殺這條狗。有了這個想法的時候,劉鳳凰正在廚房裏的一個鐵皮箱子下洗澡,這種時候她求於子魚幫個忙。於子魚給老婆擦背,狗舔著劉鳳凰的腳踝,劉鳳凰癢癢,就縱情地格格地笑。如果說於子魚在嫉妒這條狗,那也太給狗麵子了,他隻是厭惡。像討厭一個人,一個物件,一種天氣,一種氣味一樣,他就討厭這條狗。他拉了拴狗繩子到了院子裏,把狗拴在樁子上。他點燃了一支煙,盯著狗看。怎麼弄死它呢?把它的四隻狗蹄子捆了,扔進河裏;給它吃瓶安眠藥,等著它死;或者到獸醫站把它劁了,把它羞辱死。可這些作法都有些猥瑣,不是一個堂堂男人做的事。要整就當麵鑼對麵鼓,撕破臉皮地整。他撚了煙蒂,站起來,操了牆角的一把鐵鍬,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就向狗頭劈去。那一瞬,狗向空中飛起來,它翻上房頂又從房簷邊掉下來,倒掛在晾衣繩子上,絕望地哀號。劉鳳凰便衝出來,赤身裸體,和狗一起嚎。這事傳到了外麵,就演義成,於子魚的老婆跟狗在床上睡被於子魚抓到了。便有人說,難道於子魚還不如一條狗嗎?回答的人說,你看他陰陽怪氣的還像個人嗎?
於子魚搞不過這條狗。最終他懈怠了。老跟一條狗過不去,氣量也太小。沒有了鬥誌以後,再看這條狗時,眼神裏竟有幾分討好。他在心裏罵自己,屎是臭的,人是賤的。
劉鳳凰和狗惺惺相惜之後,終於起身去上班。劉鳳凰沒了胳膊後就調到工會工作,她是一個敬業的人。出門前她還是故伎重演,她在於子魚的生殖器上抹了紫藥水。於子魚離開她視線的時候讓紫藥水看著他。於子魚已經睡著了,迷迷瞪瞪嘟囔,抹上也不管用。這是什麼意思呢?一、我要想弄抹上也不管用。二、我又不弄抹上管什麼用。三、我弄完了以後再抹上,天下的紫藥水都是紫的,你抹上管什麼用。但是劉鳳凰信任紫藥水,還對著於子魚形式主義地一笑。
於子魚騎著自行車去上班。路上有點風,抹了紫藥水的地方涼酥酥的。他低下頭看了看襠部,不由得失笑。前麵就是“妮彩裁縫鋪”,招牌幌子上又上了新漆,真是亮堂。
沒認識妮彩時,老聽到劉鳳凰說到妮彩。劉鳳凰身上穿著一件連衣裙擰著腰肢前後照著鏡子說,看看這裙子,看看人家妮彩。於子魚說誰是妮彩?她撇下嘴角笑著於子魚的孤陋寡聞,說,一個好女人。於子魚對好女人都比較感興趣,因為他們的縣城很小,好女人當然鳳毛麟角。於子魚說,什麼樣的女人是好女人?劉鳳凰拉動著裙子的下擺說,能做出這麼好看裙子的能不是好女人嗎?於是劉鳳凰也拉著於子魚到妮彩的裁縫鋪子做衣服,一來二去的就熟了。於子魚有事沒事的就往妮彩那裏跑。撩起門簾看,有客人,就說,衣服好了嗎?妮彩說,還沒好,明天再來。其實他根本沒在這兒做衣服,妮彩就是這麼配合。如果沒人,於子魚就坐在凳子上,看妮彩做衣服。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他家的狗,說劉鳳凰的肚子,說狗肺子,這些事都是劉鳳凰倒騰出來的。他們很少說妮彩的事,一條街上的人隻知道妮彩做衣服好,人好,別的來龍去脈都不知道。有一次妮彩說,你老這麼看我我穿不上針,說完就看著他笑,笑完之後眼裏就有了淚花。於子魚說,妮彩,你這麼好,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妮彩說,就這樣就行了。於子魚說,我不死心。妮彩說,你不要打別的主意。於子魚說,我們能不能什麼都不圖,就好。妮彩說,那你不圖我的身子嗎?你如果不圖我的身子,那我們就好。
這句話讓於子魚羞愧。他的這個理想當初想在劉鳳凰身上實現,劉鳳凰說你是想推卸責任。現在他想在妮彩身上實現,妮彩說那你不要圖我的身子。可是沒有身子咋好呢?
終於有一天出了一點事。於子魚給單位院子裏種了兩棵樹,把褲縫子扯開了,他騎了車子到妮彩那兒補褲子。正好陰天,沒有顧客。於子魚說,褲縫子開了,趕緊紮上。妮彩看到於子魚的屁股上的縫子開了,紅著臉說,咋紮呢。於子魚瞅了一眼裏屋說,我到裏邊脫下來,你趕緊縫好扔進來。於子魚到了裏屋,這是妮彩晚上休息的地方,床鋪雪白,散發著清香。他坐在床上磨磨蹭蹭,有一些暗流湧動。聽到妮彩催他,他才不得不把褲子遞出去,妮彩隻伸進一隻手來。說來太巧,外麵下起了雨,劉鳳凰下班路過躲雨,就撲了進來。看到劉鳳凰進來,妮彩有點緊張,她嘴裏問候著,低著頭踩著縫紉機縫褲子,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劉鳳凰於子魚在裏屋等著穿褲子。劉鳳凰坐在妮彩身邊跟她說話,看她縫褲子。突然他就認出了自己男人的褲子,她說,咦——妮彩不得不說了。劉鳳凰衝進裏屋時,看到於子魚正把一條枕巾慌亂地掩在自己的大腿上。劉鳳凰就和於子魚打成了一團。妮彩把褲子扔給他們說,回你們自己家打去。把縫褲子的錢放下,趕緊走人。他們兩個互相對視著,悻悻地走了。之後劉鳳凰就沒來過妮彩縫紉鋪,於子魚還是常來。妮彩說你以後別來了。於子魚說,我們倆這麼好我咋能不來呢。
遠遠地看見妮彩裁縫鋪門口停著一頭毛驢一輛板車。一個小夥子笑嘻嘻地朝他招手。這不是王二毛旦嗎?
王二毛旦是妮彩的堂弟。沒得說,於子魚受了妮彩的委托,自行車馱著王二毛旦,王二毛旦手裏提著豬肉,到烏蘭牧騎先報個名,再找個老師指導指導,最好能弄來考試範圍,把握就大了。
於子魚要去烏蘭牧騎找的人叫丁芳非。
二十年前的丁芳非是烏蘭牧騎的一個小提琴手,人長的不用說了,像琴聲一樣悠揚。不幸的是,她未婚先孕了。七〇年代初這是把祖宗羞死的事情。更可恥的是,她不知道肚子裏的那個東西是誰的。難道誰跟你做了那事你都不知道嗎?丁芳非的交待是,那一天淩晨,同事們都去練功了,她感冒發高燒在宿舍睡覺,後來進來一個人摸她,她以為室友看她燒不燒了,再後來她就不知道了。領導動員她做人流,她不同意。眼看肚子大了,單位的人把她綁到了手術台上。醫院走廊裏,丁芳非的哭喊聲幾乎拽斷房梁。那時候縣城裏最不堪的人是丁芳非,男人對她翻白眼,女人對她啐口水,人們不單單輕視她的肚子,更鄙視她的腦子,懷孕是丟人的事,更丟人的是不知道懷的是誰的。每當深夜,小鎮的上空傳出了悲愴的小提琴的旋律,那聲音淒涼的,仿佛弦上滴下血來。漸漸地,人們發現上當了。她不說出那個人是在保護那個人,她的琴聲表達了她對那個人和曾經存在的骨肉的思念之情。就這樣過了十年,丁芳非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剛死了老婆的人,而這個人也行將就木,他被查出得了癌症。縣城裏的人開始同情丁芳非了,教育女兒時會說,千萬不能上男人的當,一旦失了身,下場就像丁芳非一樣,最終隻能嫁個棺材瓤子。人們看見,丁芳非挽著那個棺材瓤子的胳膊出來散步,看太陽看月亮,因為棺材瓤子很快就連太陽和月亮都看不見了。就這樣又過了幾年,人們發現又上當了。得了癌症的人痊愈了,他們成了全縣城最恩愛的情侶。於是人們往上追溯,原來這個男人就是當初讓丁芳非懷孕的那個人!全縣城人民都被丁芳非騙了。
人們所說的那個棺材瓤子就是於子魚的父親。
丁芳非進了於家後,於子魚剛考上了大學。這個女人一進家門,他就明白了。她和父親之間的感情至少有半輩子了,不然彼此不會積澱下那麼深厚而妥帖的眼神。感情這個東西,像文物上的包漿,是日積月累起來的歲月的光芒。假期回來,三個人一起過日子,走的時候就不舍。丁芳非把於子魚看成了兩個角色的集合體,一個是他父親年輕時代,一個是他們曾經有過的一個胎兒。她眼神裏的光芒是依戀的嬌寵的霸道的。於子魚留著小分頭,頭縫在左邊。於子魚洗了頭後,丁芳非就拿一把梳子,梳理於子魚的頭發,說,留在右邊,留在右邊好看。因為於子魚的父親年輕時頭就留在右邊,當然老了以後無所謂左邊右邊了,頭發沒有了。下了麵條,她堅持要給兩個男人拌麵,用筷子邊攪邊吹著氣,之後端到兩個嘴跟前。於子魚的父親說,你讓他自己動手,別侍候她。丁芳非就說,我現在不侍候他我老了他能侍候我?於子魚畢業後又分配回來了。他說,芳非。丁芳非和他的父親都讓他管丁芳非叫芳非。他說,你這輩子圖啥呢?丁芳非正在低頭擦父子倆的皮鞋,她想也沒想就說,圖眼前的路唄。
於子魚自行車馱著王二毛旦往烏蘭牧騎走,突然馬路上殺出一群人,追著一條狗。驚得王二毛旦抱住了於子魚的腰。前一陣聽說要打狗了,防疫站成立了打狗隊,打狗隊果然就出動了。王二毛旦說,你以後不用買豬肺子了。於子魚說,我們家要死人了。
進了丁芳非的團長辦公室,丁芳非站起來,拍了拍於子魚的胳膊,綻出了滿臉的笑紋。四十多歲的女人真是又暖人又風騷。每一次看到丁芳非,於子魚都想,男人娶妻為什麼不從女人四十歲開始呢?於子魚把豬肉放在了丁芳非的桌子下麵,丁芳非把自己的茶杯塞進於子魚手裏,下頜指了指身後的王二毛旦說,唱兩嗓子吧。丁芳非以前說過,搞器樂的人和搞聲樂的人氣質不一樣,器樂用的是骨骼,聲樂用的是五髒。看來她看見王二毛旦的內髒了。王二毛旦不怯場,張開嘴就唱了《打金枝》和《種洋煙》。丁芳非滿意地點頭,說,再來段葷的。王二毛旦也沒忸怩,來了兩句《十八摸》。她對王二毛旦說,不要找什麼老師,就按你現在的路子唱,按自己的理解和心情唱,千萬不要模仿更不能造作。回去該幹啥幹啥,考試那天甩開嗓子就唱,就當你麵對的是麥田不是觀眾,就行了。丁芳非又對於子魚嘀咕著說,今年共招三個人,旗委書記和旗長打招呼的就有兩個,實際隻能招一個有業務實力的人。於子魚說,旗長和旗委書記想安排人,那麼多部門呢,咋還盯上烏蘭牧騎?丁芳非壓低聲音說,這你就外行了。農村戶口的人通過烏蘭牧騎的考試,名正言順地就有了事業編製,有了事業編製就可以轉手調進另外的行政事業單位,沒有烏蘭牧騎這個踏板,農村戶口的人咋能進了行政事業單位呢?於子魚說,你看這個後生咋樣?丁芳非說,不錯,就看今年有沒有比他更出色的了。於子魚說,他的表姐跟我很熟,多關照點,啊?
皆大歡喜。於子魚又把王二毛旦馱在自行車上。小城鎮就是這個好處,用不上半天工夫,想辦的事想見的人,通通搞定。坐在後麵的王二毛旦東張西望地說,縣城多好啊。
縣城這種地方,一般是熱鬧的。它不像鄉村那麼原生態,單調,沒有底細,日複一日;也不像都市那麼喧囂,鮮豔,暗流湧動,急不可耐。但它兼有了二者的端倪,仿佛混血。大土大洋,像燴菜,像雜碎,五味十色雜陳。單說女人的妝扮,有的化妝成唐三彩,有的穿戴成兵馬俑;天熱的時候捂著,城府深厚。天冷的時候露著,沒心沒肺。縣城,體現著鄉村剛剛醒悟過來的潮流和都市厭倦了的時尚,是一個新陳代謝很快的地方。還有人們的口音,有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地道土話,語不驚人死不休。仿佛所有的土話聲音都是大的,說得掏心挖肺的;也有的把方言往普通話裏拐,舌頭卷巴成麻花,越小心越走調,最後邯鄲學步,舌頭找不著了。
碰到了於子魚的一個熟人,他迎著笑臉說,幹嗎去?那人說,上街。於子魚說,上街幹嗎去?那人說,啥也不幹就上街。
去妮彩裁縫鋪路過於子魚的家,於子魚看到他家的院子裏圍著許多人。於子魚和王二毛旦擠進人群裏,看見劉鳳凰坐在院子裏把狗頭埋進自己的懷裏。看到於子魚,久別重逢似的,突然聲嘶力竭地哭。原來打狗隊要打狗,劉鳳凰說先打我的頭。於子魚上前給打狗隊長遞了煙,再三協調,最後決定把狗送到農村鄉下去,保證不回縣城裏來。打狗隊的人就撤了。
誰把狗送走呢?就是身後這個樹林子村的大後生。劉鳳凰看了王二毛旦一眼,也同意把狗送走。但有個條件,必須於子魚隨這個後生一起去送狗。她是不信任這個後生,怕把她的狗賣了狗肉。於子魚想,正好他可以到樹林子村去采風,他去過很多鄉村去收集民歌,就是沒去過樹林子村。
臨行前,劉鳳凰抽泣著把於子魚拉進房子裏,讓他脫下褲子,塗了紫藥水。她說,狗,狗。於子魚說,狗知道了。劉鳳凰說,我說的不是你。
王二毛旦趕著驢車拉著於子魚和狗去樹林子村。於子魚說,不要驚動村幹部,找一些會唱爬山調的人聽聽歌就行了。在村口迎接他們的是水眉。
水眉是一個粉嘟嘟的姑娘,嘴長得像一隻石榴,老感覺在撒嬌。
於子魚憋著一泡尿,找地方解手。王二毛旦挨在水眉耳邊說著什麼,指指於子魚,又指指縣城的方向,應該在說考烏蘭牧騎的事。水眉臉紅撲撲的,一臉喜氣,石榴嘴在王二毛旦的臉上親了一口。
他們繞進村子,進了王二毛旦的家。王二毛旦的家是一排磚瓦房,看上去齊整。父母親回河南老家去了,給他留下一院房子娶媳婦。把狗拴了,扔了吃的。狗東瞅瞅西看看,聞聞吃的,並不下嘴。這狗精著呢。
接下來,水眉叫了幾個小媳婦,擼胳膊綰袖子,做飯。不一會就擺了一桌子的菜。村裏的人陸陸續續來了,提著二胡,拿著笛子,有的還拎著板凳。二鍋頭一開,吃起來,唱起來。於子魚趕緊掏出筆記本,記歌詞。主唱的是一對親家,男的憨呆,女的潑辣,他們的老伴正好都離世了,他們在兒女的撮合下搭夥過日子。他們站起來清嗓子的時候,年輕人就要求他們親個嘴再唱。女的說,剛在家親過。男的說回了家再親。他們同時說的,大家就笑起來。
你把妹妹抱了個緊,白臉臉咬下個牙印印。
雙手手抱住還不牢,趁早些熬上一鍋膠。
房背後的沙蒿不要掏,那是咱二人的隱身草。
摸手捏腳浮皮草,不如和妹妹實做了。
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
想哥哥想得著了迷,端起飯碗碗尋不見個嘴。
這一夜於子魚喝得爛醉,他被歌聲激動得幾次流下熱淚。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揮著偏瘦的胳膊說,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歌萬歲。他的高深莫測讓村裏的人刮目相看。幾個小媳婦上來攙扶他,趁機在他的臉蛋上屁股蛋子上大腿根子上亂摸,笑得花枝亂顫。
黎明前,在王二毛旦家的大炕上,他醒了,他是被一隻手弄醒的。
他翻身起來說,誰?
一隻手電筒亮了,照在一張臉上。那是水眉。
他下意識伸出手來在旁邊摸衣服。
水眉說,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從窗戶上扔出去了。
於子魚拉來被子蓋住下身說,是我走錯地方了嗎?
水眉說,是我走錯地方了。
於子魚又拉了一下被子,有點心煩意亂。他在醉酒的時候,見不得一點葷腥,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
水眉說,是我給你脫了衣服,你的全身我都看見了,你的下身有一塊黑痣,像一片紫藥水。
於子魚縮了一下身子,說,王二毛旦呢?
水眉說,他在隔壁。
於子魚說,你拿我衣服來,我到隔壁去。
水眉按住他的雙臂說,你如果看得起我,你就要了我。你不要我,我們誰都不要穿衣服。
於子魚說,為什麼?
水眉說,村裏的嫂子們說了,女人第一次麼,給誰也是給。城裏女人都要用第一次換自己想得到的東西。隻要你答應讓王二毛旦考上烏蘭牧騎,讓我們成為城裏人。這對於你和你的繼母是舉手之勞——
於子魚裹了被子挪到床邊,腳伸下去找鞋。
水眉跳下地,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身體,哽咽著說,你嫌棄我?你看我醜嗎?不幹淨嗎?
於子魚說,是王二毛旦讓你這麼做的嗎?
水眉哭了,說,不是,我非常愛他,他考上烏蘭牧騎,我就嫁給他,我想做城裏人。
於子魚閃開水眉要找門出去,水眉突然放聲大哭。
隔壁的王二毛旦聽到動靜跑過來,推開門,按開燈——赤條條的水眉雙手捂著眼睛,哭著說,他欺負我。於子魚愣怔著,他不知道所謂的欺負,是指他占有了她,還是指他嫌棄她。他看著王二毛旦,想從他臉上看出,他是同夥還是受害者。可王二毛旦趿著鞋手提著褲子,怔忡了片刻,突然轉身走了。於子魚不得不攆到王二毛旦後麵說,我,離開家的時候,老婆在我的那個上麵抹了紫藥水,不信你看看。沒說完,宿酒就從胃裏湧出來,直噴向王二毛旦的後背。
於子魚從院子裏找他的衣服,就是沒有了褲衩。胡亂把衣服套上,找他家的狗。地下扔著半截斷繩,沒有了狗。當他正要離開時,呼啦啦圍上好幾個人,都是昨天晚上唱民歌的時候見過的。他們不由分說,就把他打倒在地。於子魚抱住腦袋,這隻腦袋是尊貴的,學過哲學。這隻腦袋時常思考著人與人之間能不能什麼都不為隻為了愛。他想辯解:我沒有動水眉,我骨子裏隻有愛沒有交易。不信你們看,出門前,我老婆在我那個上塗了紫藥水。但是他疼得喘不上氣來張不開嘴。正打在興頭上,一個人怒吼道,住手!他什麼也沒做,他根本看不起水眉那樣的農村姑娘。說這話的人是王二毛旦。這句話招來了第二輪的毒打。於子魚這才意識到,他挨打是因為他沒要水眉,他要了水眉,他們就交易成功了,就不會挨打了。早知道這樣,他不如要了水眉,他畢竟還沒有嚐過大姑娘的滋味。有一次醉酒後,他問他的同事,處女是啥樣的。那個同事給他打了個比喻:氣球,你見過吧,剛從商店買回來是啥樣的,你知道吧。等吹上幾次後,啥樣的你也知道吧。其實就是這麼點差別。他真不如要了水眉,至於條件,他和丁芳非對王二毛旦是認可的,他和丁芳非有辦法讓王二毛旦考上烏蘭牧騎。他忍著疼抬起頭絕望地說,兩岔了。那些人說,你少打岔,你狗眼看人低,為什麼看不上我們村最漂亮的姑娘?反正你和我們村的姑娘一個炕上睡過了,你要不讓王二毛旦考上烏蘭牧騎,我們就讓你身敗名裂,讓你頂風臭十裏。
渾身傷痛的於子魚跳上一輛中巴,一個小時就到了縣城。因為星期天,大街上沒什麼人。他歪歪扭扭拐進自己家的巷子,院子裏又有好多人。他看到他的老婆劉鳳凰也進了巷子,可能是剛從娘家回來。
鄰居看到他倆回來了,喊起來,哎呀你倆可回來了。人們讓出一條道,於子魚和劉鳳凰同時看到,他家的狗身子吊在窗戶外麵,腦袋穿過窗玻璃插在窗戶裏邊。玻璃碴子紮進狗脖子,狗已經死了。據目擊者說,狗是淩晨時跑回來的,起先衝著家門叫喚,後來就撞門撲窗戶。天亮以後,打狗隊聽到動靜就圍上來。狗一急,就想穿窗入室,它的狗頭反複撞擊窗子,直到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劉鳳凰沒有哭。她打開門進了屋,端詳著狗頭。狗嘴裏叼著什麼東西,血跡斑斑。劉鳳凰好不容易把狗嘴裏的東西撕出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兩隻內褲,其中一隻是丈夫的。
埋了狗,死了心。劉鳳凰沒有想象的那麼悲傷,倒有幾分一了百了的鎮定。於子魚開始懷念狗,比起狗壯烈回家的方式,他回家的方式是那麼猥瑣。於子魚踅到床邊,他渾身酸軟,頭腦脹痛,隻想睡覺。可是他聽到劉鳳凰說,你還有臉睡覺?睡覺與臉有什麼關係。他退下了褲子,鑽進被子,他想睡覺。一個人想睡覺就像要死的人想咽氣一樣,沒有人能擋得住。
他睡實了。跌進平安裏。他舒適得甚至不想做一個夢。不知睡了多久,太陽像一隻狗舌頭在他臉上舔來舔去。他動了動筋骨,鑽心地疼。恥辱像耳光扇過來,他的臉騰地紅了。
劉鳳凰站在他麵前了,她一身黑衣,臉沉得像一個寡婦。她伸出伶俐的右手,掀起他的被子,伴著一股涼風。
他們四目相對。
於子魚下身的紫藥水還在。
劉鳳凰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一把剪子,握在手裏。
於子魚挪了挪屁股,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哲學家尼采說“沒有比衰退的人更醜的了”。他臉上擠出一絲怪笑,不敢看劉鳳凰手裏的剪子。他轉移目標地說,你如果是個牙醫,你要用拔掉牙齒的方式治療牙病嗎?
劉鳳凰說,少來文縐縐這一套,我就是上了你這個假孔老二的當了。你說,你給自己抹了幾次紫藥水?
於子魚轉了一下充了血的眼球。劉鳳凰以為他跟別人做了後再抹上紫藥水,她問他跟別人有過幾次。
他嘿嘿幹笑了兩聲,他還真沒想過用這種辦法糊弄劉鳳凰。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有幾下子你還不知道嗎?我就是愛心裏想——心裏想那事兒要多美有多美,真做的時候,沒意思。尤其是做完了,還後悔。
劉鳳凰齜了齜牙,下了決心,剪刀逼在了於子魚的心口上。她說,那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扔在馬路上!
原來剪掉的是上麵而不是下麵,於子魚鬆了口氣,咧咧嘴說,算了吧。你的心也比我幹淨不到哪去。每一個人的心上都長著邪念,像每塊地上都長著野草,像每個完美無瑕的身體裏都裝著屎和尿——
好了,快去做飯吧,我餓了。
劉鳳凰張開剪刀,把兩隻罪惡的內褲哢嚓哢嚓,剪出庖丁解牛的聲音。之後開始放聲大哭——孩子都沒有吃什麼飯!狗啊,我的狗啊。劉鳳凰摸著空袖管,哭得無比淒慘。
十來八天,於子魚的身體就恢複了。原來他是那麼年輕,新的細胞像雨後春筍般生長,他又是一個嶄新的於子魚了。烏蘭牧騎開考了,他當然是重要的評委之一。他坐在評委席上,丁芳非的旁邊。丁芳非手裏玩弄著一支筆,乜眼看他,嘴角掛著知道了一個人底細的那種笑。於子魚也報以相同的笑,誰不知道誰是誰呢?可是於子魚遠沒有丁芳非笑的好,如果笑也是一種酒,那人家丁芳非用生活的真材實料釀造了多少年,那笑色香味俱全。他不動聲色地挪了一下屁股,把丹田裏的一口氣均成線緩緩放出來。唉,都是為了送那條狗,幸虧狗死了,目擊者少了一個。而狗用死完成了一條狗的忠貞,它表達了自己的願望,從而達到了永垂不朽。而他無法繼承狗的衣缽,也許就要不明不白地遺臭萬年了。
於子魚東張西望,想找到王二毛旦的影子。可是王二毛旦一直沒有出現。該到王二毛旦出場了,工作人員反複叫著王二毛旦的名字。於子魚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又沒幹什麼,這張臉真讓他氣餒。這時,丁芳非把臉側到他耳邊說,隻有把名聲打個稀巴爛,才能活得身心自由——
就是說一個人把名聲打碎了,才能達到無所顧忌的自由境界。這真是丁芳非的經驗之談。丁芳非是個實踐者也是一個成功者。
直到考試結束,王二毛旦也沒有出現,於子魚還是舒了一口氣。
晚上回家路過妮彩裁縫鋪,還是情不自禁地走進去。妮彩正在裁剪一條褲子,臉上是安詳的笑。於子魚從妮彩的臉上看不出與過去的不同。他盡量語氣隨意地說,王二毛旦咋沒來考試呢?妮彩把一盤糖果向著於子魚推了推,說,他和水眉結婚了。妮彩答非所問,於子魚也就噤了聲,看妮彩下剪子,嚓嚓嚓。沒什麼可說,於子魚站起來要走。妮彩手下停了,抬起身子,手裏弄著剪子。她垂下眼睛,放小聲音說,你以後別來我這兒了,水眉說你看不起我們鄉裏人。於子魚正要說話,妮彩接住話說,有病就上醫院去看,光抹紫藥水不管用。
於子魚嗬嗬嗬笑著,看看天,看看回家的路,跨上自行車。車輪子滾了幾十圈家就到了,回家的路總是短。他躺在床上,一心一意睡覺。半夜醒來一次,肚子餓。摸了摸那半邊床,空的。劉鳳凰可能回娘家了,她的娘家就在肉聯廠那邊,肉聯廠最便宜的肉是豬肺子。於子魚已經不用再去買豬肺子了。他的腦子打了個滾兒又跌進睡眠裏——他看見他老婆劉鳳凰了,她穿了一件窗簾似的裙子,摸著隆起來的肚子,給他笑出雪白的牙齒。他記得好久沒有和劉鳳凰的身體重疊了,劉鳳凰還逼著他,用一支試管取自己的精子,去醫院做檢查。於子魚舍不得用自己的東西做什麼狗屁化驗,他的這個寶貝東西隻有出於愛的時候才派用場。可他的大腿擰不過劉鳳凰的一隻胳膊。當時於子魚看到狗正在他床邊舔爪子,那時狗還活著,他就上去討好它,他學著劉鳳凰的動作,深情地摸著狗的下體,取了他要取的東西。那天醫院裏人很多,劉鳳凰臉紅撲撲的,充滿了期待。化驗的結果是,精子活性度很強。但是大夫檢查了他的身體後說,性功能神經性紊亂。當時劉鳳凰充滿信心地說,沒關係,有精子就行,至於神經慢慢調整。後來於子魚就送狗去了,後來狗就用牙齒叼回來兩隻內褲,後來劉鳳凰就回娘家了。——他看到劉鳳凰摸肚子,於子魚涎著臉皮說,孩子是我的嗎?劉鳳凰說,是不是你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這就行了。於子魚臉脹紅了,急赤白臉地說,我不想要別人的孩子。劉鳳凰嗬嗬地笑著說,你利用了陽光空氣和我一隻手做出的食物光光鮮鮮地活著,可你就是舍不得一隻精子讓我懷個孩子,因為你怕被利用。你不盡義務,不想付出,占著茅坑不拉屎,你是個極度自私自利的人,連一條狗都不如。我的狗在臨死之前給你留下幾句話,你知道嗎?於子魚說,哦?你養著一條修正主義的狗嗎?要死了還給別人提意見?劉鳳凰冷笑著說,我的狗給你一句忠告,狗說:
“人和人在一起不能啥都不為,你為了我我為了你,才能彼此共存。但共存不是愛,愛需要共同的形態。比如,劉鳳凰是冰,於子魚是汽,你們共同變成水才會產生愛。也許你們眨眼之間就會變成水,也許你們一輩子都不會變成水,這是你們的緣分。你們人與人之間多半是兩岔的,這緣於你們吝惜愛。殊不知愛是人和人之間的膠——人和狗之間其實倒是容易相通的,狗隻想給人看家,人隻想讓狗看家,想法就這麼單一就這麼執著,所以人和狗彼此膠著——”
於子魚驚得張大了嘴。他想分辯,愛了的人也是兩岔的,比如妮彩,她認為不圖她的身子才是愛;她以為我不要水眉是因為塗紫藥水的地方有病——
於子魚訕訕地從夢中出來,無聊至極。他趿了鞋到廚房找吃的,廚房裏早已堅壁清野,耗子糞都沒有一顆了。
到處蹭飯,三個月不知肉味。蹭到丁芳非那裏,丁芳非嘲笑他說,男人區別於動物的最大特點是,嘴硬。於子魚吃不好睡不著,臉都綠了。他一照鏡子,一個蛤蟆。他鼓勵自己說,男子漢大丈夫,哪能不為三頓飯折腰。有了這個理論基礎,跨上自行車,去找劉鳳凰。
自行車的輪子還是拐到了他家的狗下葬的地方。他在骨子裏是在意這條狗的。
遠遠地看到劉鳳凰站在一棵樹樁子旁,神情肅穆。不知道多久沒見了,劉鳳凰突然風姿綽約——自戀的女人往往風姿綽約。那隻樹樁子也玉樹臨風,與旁邊的女人相得益彰。樹樁子下就是葬狗的地方。看到他來了,劉鳳凰用僅有的一隻胳膊,扶在樹樁子上,身體整個俯下去。她想表現的也許是軟弱和悲傷。從於子魚的這個方向看,她的身體像一隻根號。
她散發出了魚香肉絲的味道。
於子魚不能不承認,他是依戀這個女人的。依戀其實就是愛。
他走近她,他必須靠近她,這樣才像一對夫妻。他必須把自己分成兩岔,身子和想法。他的身子必須靠近她,為了婚姻,為了孩子,為了以後,以後得活著。人是靠身子活著的,有身子才會有想法。
他像另一隻根號覆蓋在那隻根號上。
女人的裙子實在是人類進化的產物,它像天氣,翻雲覆雨。你不能說這不是快樂,它隻能是豆芽的快樂,短是短一點,一點一點的短就是長了,就是一輩子。
劉鳳凰大器晚成地說,你愛吃我做的飯是嗎?
劉鳳凰還是有一點進步了。她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可能是在住娘家期間,她的母親或者她的姐妹對她言傳身教。她們說,對於男人,想要蘿卜的時候,就說想要籮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於子魚愛吃劉鳳凰做的飯,但談不上愛她這個人。作為婚姻,愛不愛其實不是很關鍵的問題。很少有夫妻能達到水的質量,溶到一起分不開割不斷。隻要能同心同德地幹一件事情就行了,比如過日子,比如生孩子。
劉鳳凰又說,你愛我這個人嗎?
於子魚心頭突然有點軟。即使對一個不愛的人,一個女人,她聲情並茂地問你,你能不虛與委蛇嗎?
於子魚喘著氣說,你見過風嗎?你沒見過,但它每天都在刮。
劉鳳凰說,你不要對別的女人刮風行嗎?
於子魚想到了別的女人,比如妮彩裁縫鋪的妮彩,比如烏蘭牧騎的丁芳非。他呻吟著說,她們就在那兒呢,就在風中呢。
想知道當初於子魚聽到一句什麼話,決定娶劉鳳凰的嗎?
劉鳳凰聽到於子魚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時,恰到好處地說:“惡人沒有歌。”
於子魚激動得滿臉通紅,這是哲學家尼采的一句話。他說,你還知道尼采啊?
劉鳳凰一臉嬌憨,說,知道,她是一個裁縫。
那是一個冬天空氣清新的早晨,父親要去給學生上早自習。在門口他幾乎被什麼東西絆倒。天還不怎麼亮,父親走出去又折回來,他想要是一捆柴火就好了,好拿回去生火。就這樣父親撿起了一個包袱。
父親在母親麵前打開了這個包袱。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嬰讓這一對一直沒有孩子的夫婦幾乎掉下淚來。父母親結婚三年母親一直沒有懷上孩子,那時候醫院還沒有設立不孕不育的專科,也許是父母親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個私人的秘密。他們生活在一個小縣城裏,城東的青蛙放個屁,城西的小河都會起漣漪。聽老年人講,這種情況隻有在抱養一個孩子後才能引出後麵的孩子來,成功的例子確實很多。這不是迷信而是一種心理療法。懷不上孩子的夫婦由於心情急切,欲速則不達。殊不知這女人生孩子和老天下雨母雞下蛋一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抱養一個孩子後,身心放鬆了,夫妻生活無為而為,這自然的產物就應運而生了。夫婦倆也曾到醫院的婦產科逡巡過,由於底氣虛無功而返。回來之後就互相埋怨。你為什麼不和大夫說說我們的意思呢?你為什麼不說呢,要你是幹啥的?這又不是什麼丟人事兒你怕什麼?不丟人你為什麼不到大街上去宣傳?你為什麼不講理呢?有什麼理可講,生不出孩子來就沒道理。吵到青筋暴跳目眥欲裂時,雙方會突然偃旗息鼓。在沒有懷上孩子之前是絕對不能動氣的。也許精子和卵子已經著床,隻是妻子經期未到不得知曉。也許就在當天晚上他們會一舉中的,一炮打響。無論哪種情況都不宜於生氣。於是生性懦弱的父親說,哎呀,今天天氣真好。
包袱裏沒有任何字據,隻有一塊上好的絲綢布料。父母親心照不宣地笑了。這個孩子很可能是下放右派的私生子。當地人家不可能有這樣的布料。據說這樣的孩子聰明,因為他們是激情洋溢忍無可忍的產物。父親要出去買奶粉,母親堅持先給孩子洗澡。父親理解母親的意思。用他們家的水和香皂經他們的雙手洗過後才是一個全新的孩子,才是他家的孩子。果然母親雙手把孩子從香皂泡裏舀出來說,我們有孩子了。
父親說,給孩子取名招弟吧。母親弧度很深地撇了下嘴唇。母親對父親一向是鄙夷的,雖然母親是一個國營肉食店的營業員,可父親的民辦教師身份是被母親手下的刀輕一下或重一下割到轉正並調到縣中學的。再比如過日子。鍋裏的菜總是油油水水的,坐在飯桌上,母親會把一塊肥肉很慷慨地夾進父親的碗裏。通常父親是不表示什麼謝意的,父親是知識分子,縱使三個月不知肉味,也不好為一塊肥肉折腰。父親的不領情讓母親很是憤慨,當有人說父親的氣色很好時,母親會說,都是黨的陽光雨露滋潤的。因此人們也說,藍采和的女人,雖然是個賣肉的但思想覺悟高。
最終藍綢子沒有被叫做招弟而是叫做了藍綢子。藍綢子了解母親的為人,即使是專門抱來用來招弟的,母親也不會把這個事實張揚出去。況且藍綢子不是他們抱來的,是他們收留的,撫養的。母親在做一件好事的時候,最重要的意義是讓別人領情,她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藍綢子確實是不負眾望的,在她牙牙學語的時候,母親懷孕了。
母親氣宇軒昂地嘔吐,她的聲音大得像美聲演員在吊嗓子。每天早上藍綢子被母親怪異的聲音驚醒,父親總是把她重新摁進被窩裏。整個童年藍綢子總窩在父親的腋窩裏睡覺,他的腋毛軟烘烘的夾雜著男人的味道。
母親臨產時正和父親談論一個非常哲學的命題,世界上到底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他們深情地對視,為他們能有如此高深的學問和高雅的情趣激動得臉紅脖子粗。趁陣痛消失的片刻,他們便奮不顧身地擁抱在一起。這是一次真情的擁抱,彼此出於欣賞和愛戴。在他們的一生中這是唯一的一次。一個響當當的兒子橫空出世使他們才情大發。父親處處體現著他農民出身的質樸,他說兒子的小名就叫雞生吧。父親有父親的道理,一是為了紀念他們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哲學問題的思考,二是父親本身對雞就充滿了崇拜。母雞屁股一撅一隻蛋,抱著蛋捂上一個月,呱呱叫的一窩小雞,小雞會很快長大,屁股們一撅一片蛋。那公雞更是威武雄壯,毛主席都說雄雞一唱天下白哩。聽了父親的話母親又一次弧度很深地撇了下嘴唇說,你這不是罵人嗎?本來是我生的怎麼是雞生的,人家管妓女才叫雞呢。父親說那就叫蛋生。母親說,天哪我命苦,嫁一個農民三輩子翻不了身。你怎麼除了雞就是蛋。我們工人階級就是要領導一切,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使命這個詞在當時是很新潮的,於是母親把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就在弟弟藍驕子牙牙學語的時候,母親迷上了樣板戲。演出大部分是在露天劇場進行的,母親坐在人群裏忘我地鼓掌,晚上回來母親的雙手腫成兩隻豬爪。最終她把藍驕子撂在了藍綢子的後背上,她參加了毛澤東思想業餘宣傳隊,她扮演起了李奶奶。她在肉案和戲台之間奔走,仿佛忘掉了她的命根子藍驕子。後來藍綢子想,母親當初盼子心切,完全是葉公好龍。母親要強,她隻是不服氣別的女人能做的事情她為什麼做不了。爭了這口氣後她就萬事大吉一勞永逸了。
母親穿上了打補丁的大襟襖,頭發上抹上大白粉,牙齒上粘上一片韭菜葉,李奶奶就上場了。藍綢子不得不承認母親是個天才,她雖然沒有字正腔圓的唱腔,但是她有絕佳的模仿才能,她神閑氣定,她投入萬分,她底氣十足,她把假戲幾乎做成了真的。
那是一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天也是這麼黑也是這麼冷,我惦記著你爺爺,坐也坐不穩,睡也睡不著,在燈底下縫補衣裳。忽聽得有人敲門,他叫著師娘你開門你快開門。我急忙把門開開,啊,急急忙忙走進一個人來。是誰?是你爹,就是你現在的親爹。你爹他渾身是傷,左手提著這盞號誌燈右手抱著一個孩子。一個末滿周歲的孩子。這孩子不是別人就是你。你爹他含著眼淚站在我的麵前,他說,我師傅和陳師兄都犧牲了,這孩子是革命的後代,你要把她撫養成人,繼承革命。他叫著師娘嗬師娘,從今以後我就是您的親兒子,這就是您的親孫女兒。那時候我就把你緊緊抱在懷裏——
母親在台上聲淚俱下,台下一片唏噓。人們不停地擤了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底或膝頭上。這個鎮子上的人,文明一點的女人會隨身帶著手帕,以備不時之用。男人們擤鼻涕幾乎都是一種姿勢,姆指和食指捏著鼻子,四十五度衝著地皮,發出巨響,最後雙手合在一起搓一搓。一個男人看上一個女人了,會想方設法地送一塊手帕。手帕成為定情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買手帕不用布票。而母親並不用資產階級的手帕,她用男人的姿勢處理分泌物,一派英姿颯爽。
那一段時間,天空是那麼晴朗,人心是那麼亢奮。她白天剁肉晚上上台,由於演得太投入,免不了耗神傷身,母親明顯瘦下來。於是上台之前,母親從櫥櫃裏拋出弟弟用過的尿布塞在自己的胸部和腰部。下陷的兩腮讓母親束手無策,於是母親對自己下了毒手,她甩開雙臂往自己的腮幫子上刮巴掌,直到腫起來為止。演到換場的時候,毛澤東思想業餘宣傳隊的隊長就站在幕前大誇特誇“李奶奶”,她說母親是真正的革命的李奶奶,她以革命人的寬闊胸懷收養了一個棄嬰,要把她培養成革命的後代。這個革命的後代就在台下,站起來讓大家看一看。
藍綢子抱著弟弟藍驕子正坐在台下,她看到人們轉過頭來搜尋著所謂的革命後代。弟弟在她懷裏睡著了,她怎麼搖晃也不醒。藍綢子想把他舉起來讓大家看看,她的雙臂又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可宣傳隊長堅持讓革命後代站起來。情急之下,藍綢子在弟弟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弟弟號啕起來。就聽得隊長說,就是那個女孩子,抱著男孩的那個女孩子。她在毛澤東思想的哺育下茁壯成長起來了,她是一顆好苗子。
母親紅起來了,她上班的時候大家在肉案前排起了長隊,為的是一睹她的尊容。有肉票的買上一塊用她的手親自剁下來的肉,深感榮幸。沒有肉票的看看她剁肉的姿勢也很滿足。如果有人提議歡迎她唱一段,母親就把圍裙一係,砍刀一拿唱道:擦幹了血跡埋葬了屍體又上戰場——要和敵人算清賬,血債要用血來償。
在那種場合知道了自己身世的藍綢子突然沉默起來。什麼叫身世,簡單地說,就是你從哪裏來的,也就是一個人的出處。這麼說來藍綢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為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那個生了她的女人很慷慨地把她扔在了一個地方,像一捆柴火。
藍綢子是一個撿來的孩子,是一個棄嬰。要不是母親,她早變成了一堆白骨扔在荒野上。當然骨頭沒有現在大,因為她沒有機會長大。母親是她的恩人,是她讓白骨變成了人,變成了藍綢子。她沒有像所有的丟失了父母或走失了血緣的孩子那樣,渴望找到自己的父母。她永遠不想見到他們,因為他們給了她與生俱來的恥辱。
吃飯的時候父親往藍綢子的碗裏夾了一塊肉,藍綢子眼皮也沒抬就把肉扔到了飯桌上。父親把那塊肉夾起來放到了自己的嘴裏。他咀嚼出聲音來,為的是不要讓氣氛太沉寂。藍綢子的不說話,在父親看來也沒什麼,因為父親在家裏幾乎一年也說不了幾句話,緘默對他來說是最稀鬆平常的事情。在學校的講台上,他講的是數學,他機械地說著代數和,他常常覺得那個說話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被剛剛從十八層地獄裏揪出來的那個叫孔老二的人,像一條肉幹戳在講台上。但是肉幹不會出汗,而他卻為了講清什麼叫代數和滿頭大汗。他也偶然會笑一笑,他想起來勾股弦怎麼就叫勾股弦。回到家裏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不說話是最明智的選擇。在一個家庭裏隻有兩個位置,一個是主動的一個是被動的,有人搶先占領了一個位置,剩下的就是另一個人的。老婆對他說話的口氣是命令式的,這是政治決定的,他手裏拿的是筆,老婆手裏拿的是刀,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他對他的女兒是充滿溫情的,他看她的時候眼神是那麼安逸,他看著她小樹苗一樣一點點長高,叫他爸爸的時候他心裏癢癢,他想親她一下,靠近她的時候,他放棄了這個決定,他隻用他的鼻子嗅了嗅她的口氣,一股青蘋果的味道。他欣喜女兒和他一樣的不愛說話,他喜歡女兒垂著眼瞼好像在想著什麼,他喜歡他叫藍綢子的時候,藍綢子抬起眼睛看著他,她半張著嘴露著細碎的牙齒不說話。
當他意識到藍綢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在藍綢子麵前他感到羞愧或者說羞澀起來。他不敢看藍綢子的眼睛,仿佛他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是他的一種過錯或者是他的一個預謀。
藍綢子對於自己不是母親的女兒竟有幾分慶幸,當然母親也沒把這所謂兒女情長的事情當回事。她以一種私下裏的悲天憫人的口氣對藍綢子說,幸虧你到了我們的家庭裏,不然的話你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接著她從一隻棕樹皮的箱包裏甩出一件絲綢料子,在藍綢子的胸前瑟瑟抖動著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工人階級的家裏哪有這種東西。母親的手碰到了藍綢子的前胸,她的乳房剛剛開始發育,一觸就會鑽心地疼。她皺了一下眉頭走開了,而母親不屈不撓地追上她說,這叫絲綢,什麼叫絲綢你知道嗎?就是蠶吐出的絲,蠶是動物,是有生命的,人把它穿在自己的身上,這不是一種剝削嗎?棉布才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本質,是勞動人民用汗水澆灌出的棉花,用工人階級的雙手紡織的,它是最溫暖最可靠的。所以國家印了布票供我們無產階級使用。藍綢子說,那你怎麼還把我的名字取成綢子。母親怔忡了片刻說,工人階級也是講人情的,他們畢竟生了你,用他們留給你的禮物紀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人了。接著又說,叫這個名字有一個好處,你要牢牢記住在你身上的資產階級的烙印,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接著母親找出一些染料,把絲綢扔進染缸時,母親稍微遲疑了一下,也許出於女人的本性,她也有點舍不得。她把這塊純色的絲綢料子染成了紅色的,她在上麵莊嚴地繡上“忠”字。母親對於舊世界的改造不放過一塊布料。她喊父親過來看她的傑作。父親說了一個成語:化腐朽為神奇。藍綢子看不出父親是出於欣賞還是出於諷刺或者是妥協,她盯著父親的眼睛看,父親手中批改作業的紅鋼筆就掉在了地上。
藍綢子穿著花布衣服上完了小學,可以說她度過了衣食無憂的童年。母親總讓她穿得幹幹淨淨的,她說你是革命的後代,不要給社會主義的臉上抹黑。母親說這話的感覺好像她就是社會主義。在穿衣服上母親總是向著藍綢子,那時學校搞演出活動,都要求學生穿白襯衫藍褲子。藍綢子的白襯衫是用商店裏買來的白棉布做的。弟弟的白襯衫是用化肥包裝袋做的。母親找來兩隻化肥包裝袋,在堿水裏一遍遍地搓洗,弟弟襯衫的後背上總有隱隱約約的“株式會社”的字樣。母親晚上演出結束,團裏會給演員發一隻油餅,母親舍不得吃,晚上回來就把半拉油餅放在藍綢子枕頭上,用馬糞紙包著,油漬漬的。後來大街上出現了不穿棉布的人,那就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的確良的出現。隨即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人走進了他們的家裏。
一個有了激情的女人是漂亮的。母親身穿打補丁的粗麻衣服坐在憶苦思甜大會的會台上,大家頓時鴉雀無聲。她梳著柯湘頭,眼睛炯炯有神,她昂頭挺胸,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人們不難發現這個操刀賣肉的女人幾年的工夫就被毛澤東思想滋潤得有聲有色了。她甩一下柯湘頭,以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的語調說,我是一名新中國的婦女,我要講一講我們新一代婦女是怎樣在毛澤東思想的領導下揚眉吐氣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團結起來,參加生產和政治活動,改善婦女的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有組織地調劑勞動力和推動婦女參加生產。下麵有人發問說,什麼叫勞動力。母親說,就是勞動的時候要賣力,賣死力死賣力。由於這一段語錄大家不太熟悉,母親的學問和思想境界更加讓人們刮目相看。對接了人們讚許的目光,母親興奮起來。她提高聲音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為了建設偉大的社會主義社會,發動廣大的婦女群眾參加生產活動,具有積極的意義。在生產中必須實現男女同工同酬。真正的男女平等,隻有在整個社會的社會主義改造中才能實現。舊社會,我們婦女的頭上頂著四座大山,除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還有夫權主義。舊社會,男人把我們當褥子鋪,新社會我們要把男人當被子蓋。下麵的人笑起來,大家左顧右盼地找母親的丈夫藍采和。父親倉皇地站起來繞開人群往出走。會場上橫著許多椽子供人們坐,父親被一根椽子絆了個四腳朝天。會場上一陣大亂。母親站起來一揮手說,林彪笑話(效法)孔老二磕打婦女(克己複禮),我們堅決不答應。
父親這一跤摔得的確是不識時務,母親因此不依不饒。
你想用自絕於人民的方式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嗎?
你專政的又不是我我對抗什麼,我要是想對抗,我就上台把你對抗下去。
你這個臭老九,你還敢上台顛覆我。說著母親把父親的教案撕個粉碎。她奪過父親的鋼筆摜在地上一腳踏上去。這是一支劣質鋼筆,經母親的一踹,鮮紅的鋼筆水噴濺出來射了母親一臉。母親說,你這樣滿肚子黑水的人就不配用紅鋼筆水。紅,在那個年代代表一種質地。
晚上父親就擠在藍綢子和弟弟的床上睡。母親演出回來後,把一隻油餅掰開分別放在藍綢子和弟弟的枕頭上,她拽起父親說,走,過去你壓迫了我那麼久現在想一躲了之沒那麼便宜。父親站了起來。藍綢子閉著眼睛想,父親肯定會給母親一個耳光的,她等待著那個石破天驚的聲音。但是藍綢子期待的事情沒有發生,父親抱起自己的枕頭走了。
藍綢子每夜都可以聽到母親的喘息聲。她渾身一陣發熱一陣發冷,她扭動著身體,充滿了對身體的厭惡和渴望。終於她忍無可忍,她把父母床底下的一隻碩大的老鼠夾偷偷地移到了床上的一個拐角裏。終於在一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夜晚,藍綢子如期聽到了一聲慘叫。不太理想的一點是,夾斷腳趾的是父親而不是母親。
父親在藍綢子麵前一瘸一拐地走著,他不看她也不說話。母親的眼睛一直瞪著藍綢子,但是藍綢子不看她也不說話。不久父親的腳就痊愈了,可是在母親每晚的抱怨聲中,藍綢子聽出來,父親受傷的不僅僅是腳。
就這樣在母親的焦躁不安中,一個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的男知青走進藍綢子的家裏。他是一個北京知青,由於決心紮根農村一輩子,被調到縣藝校當老師。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時借他來給報幕。他的聲音很好聽,一說話就笑,牙齒潔白整齊得像是假的。母親說他雖然才24歲但已經紮根六年了。他說過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現在到了縣城要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請母親對他多加指教。之後他笑,露出好看的牙齒。母親看上去很興奮,她把藍綢子叫出來給他添水,看到藍綢子他非常吃驚,他說這是你的女兒嗎?你女兒的氣質與眾不同,你為什麼不讓她學習舞蹈呢?這時母親把藍綢子拽過來端詳了一陣說,你別說這丫頭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就是麵黃肌瘦的發育得不太好。藍綢子聽到發育兩個字非常刺耳,她抬起頭瞪了母親一眼走開了。
藍綢子在心裏管他叫“的確良”。藍綢子這一年12歲,她知道的確良比她大一倍。的確良成了他們家庭裏的朋友。他來的時候給家裏帶一包肉鬆,吃飯時他用自己的筷子把肉鬆拌進藍綢子的米飯裏。藍綢子一點一點嘬著吃,她不知道這又甜又鹹又香又酥的東西是用什麼做的。她想問問他,但她不知道該叫他老師還是叫叔叔。這時母親就說話了,綢子你快點吃,長嘴是幹什麼的,話不會說飯也不會吃啦,和你爸一個樣,夜壺還有個嘴呢。藍綢子噙著一口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她想哭。的確良打斷母親的話說,女孩子文靜一點好,藍綢子你慢慢吃。藝校馬上要招生,你到藝校當舞蹈演員好不好。藍綢子垂著眼睛點點頭。的確良說,我還沒聽綢子說過話呢,綢子說話的聲音一定很好聽。的確良走的時候,母親給他手裏塞一包紅糖,母親說這是古巴糖,她托人買的。藍綢子知道這糖是怎麼來的。母親讓她和弟弟到副食品商店的後院撿紅糖的包裝袋。回到家把草編包裝袋翻過來,每一隻袋子可以刮下來一碗紅糖。
接著藍綢子交了5毛錢的報名費報考藝校。的確良是考官。他讓藍綢子劈了個叉,下了個腰,跳了一段《北風吹》,又唱了一段“我是公社小社員”,藍綢子就被錄取了。這樣藍綢子每天都可以見到的確良。他指導她練功,她的腿放在平衡木上,他的手就壓在她的腳背上。他的手是修長的,手背上有分布整齊的汗毛孔。他用一隻手托著藍綢子的後背練習下腰。腦袋幾乎著地的藍綢子倒過來看他,看到他的睫毛扇子一般抖動著。一有閃失他就把她撈起來,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樹根一般苦腥的味道。排練一些高難度的動作時,藍綢子先在他的雙手間旋轉。她的身體像一匹絲綢在他的手心舒展、折疊、收緊或攤開。他用手擦擦她額上的汗說,注意表情,深情一點,挺胸抬頭,臉像太陽一樣徐徐升起來。
除了練功和排練,他們也要參加一些社會勞動,比如挖防空洞,種樹,扣土坯蓋校舍。種蓖麻的時候,他挖坑,藍綢子點籽。藍綢子問,蓖麻有什麼用途。的確良把鐵鍁插在地上,從藍綢子的衣襟裏撿一隻蓖麻籽用牙齒嗑開,兩隻手心對著一擠,他抓過藍綢子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揉搓著說,蓖麻油的用處可大了,可以做潤滑油還可以做瀉藥。藍綢子的手立刻潤澤起來。他說,你要保護好自己的手,舞蹈演員的手比臉還要重要。晚上他也拉著她的手送她回家,他們經常不說一句話。他對藍綢子的母親說,藍綢子最大的優點是不說話,嘴上不說,就可以用肢體來展示。光嘴說了,身體語言就會貧乏。母親聽了這話還是撇了嘴。等老師走後,她動靜很大地從藍綢子的身邊擦過去,對著正在吃手指的弟弟說,不叫的狗才會咬人呢。
那是一個可以一夜走紅也可以頃刻覆滅的年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一兩年。馬上有更好的演員粉墨登場,母親黯淡下來。但是母親不甘寂寞,他的熱情又被別的事情點燃了。她開始張羅著給的確良介紹對象,她說要想紮根一輩子,必須在當地成家,讓子孫後代深深地紮根。
那一陣全國都在鬧地震,每家的院子裏搭起了抗震棚。母親給的確良介紹過播音員、護士,還有革委會副主任。晚上藍綢子在家裏縫練功鞋,母親讓的確良和女人們在她家的地震棚裏輪番見麵,藍綢子可以聽到母親欣悅的笑聲。他想象老師靦腆地笑著,露出好看的牙齒。她想象那些女人有的像白骨精,有的像蝴蝶迷。接下來,藍綢子不再和老師說一句話,她不停地大跳,直到身體稀泥一樣委地。一天,全縣要進行戰備演習,拉響警報的時候,藍綢子正在平衡木上吊著。老師衝進來把她從平衡木上擼下來,拉起她的手往防空洞裏跑。他們七拐八拐地鑽進一個偏洞裏,兩個人呼呼地喘著氣。洞裏又潮又黑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蹲在地上,聽著對方的呼吸。等了好一會兒,還聽不到解除警報響起。老師伸出手來拉起藍綢子讓她坐在他的腿上說,地上太潮。藍綢子坐在這個男人的腿上,一個比她大一倍的一個牙齒很好看的男人。她全身的骨骼在發抖,她全身的血液在奔突,血液撞擊著骨骼像海浪拍打著岸。她的眼淚流出來了,她想說話,她想妥協,她想對他說,你等我長大不行嗎你等我長大不行嗎?可是警報響起了,警報解除了。老師拉起藍綢子的手說,走。
藍綢子在攢錢,一分一分地攢,攢到七分的時候她等不及了。她跟父親要了一斤全國糧票說要換瓜子吃。她把這一斤全國糧票賣了五分錢,她到商店買了一斤煤油。晚上她和父親弟弟睡在床上,聽得母親從地震棚裏發出的嘎嘎的笑聲。不一會兒院子裏就騰起衝天的火光。隻聽得女人們像老鼠一樣叫起來,還有一個聲音是老師的,他用很大的聲音喊,綢子呢綢子在哪兒?父親跳起來要出去,藍綢子撲到父親的懷裏哈哈笑著,她說爸爸我們睡覺。
母親知道這事是誰幹的。她把藍綢子的衣服扒光,把床上的被子褥子拿走,不留一根布絲兒,讓藍綢子赤條條地在地上站著。藍綢子聽到門口父母親撕打的聲音,一定是父親要送衣服來母親不讓。藍綢子衝出去了。死都不怕還怕一絲不掛嗎?她撥開在門口糾纏的父母親向外麵跑去。她要去找她的老師,她要對老師說,你要等我長大你一定要等我長大啊。她的臉麵向黑漆漆的天,嘴裏發出嗬嗬的怪異的聲音。母親尖叫一聲追出來,她張開一條床單撲向藍綢子,就這樣兩個女人滾進一攤積水裏。
藍綢子等待著,她不知道母親還會怎麼發落她。後來的幾天,一家人若無其事地過日子,母親好像忘了發生過的事情,她把她的舊衣服改了一下給藍綢子穿上,還托去大寨參觀的人買了一隻墨綠色的發夾送給了藍綢子。母親放過了藍綢子,但她不放過父親。晚上她不知道她用什麼辦法折磨父親,她聽到父親在哀求什麼。她希望父親像獅子一樣跳起來,可父親始終沒有。為了終止父親的委屈,她一腳把睡在她身邊的弟弟踢下了床。弟弟號啕起來,母親奔過來,藍綢子看到她胸前的兩隻口袋煽風點火般地晃動著。想到自己以後也會是這個樣子,她有說不出的絕望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