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天(3 / 3)

弟弟第二天就開始發燒,幾天後,他們發現弟弟的一條腿不會動了。弟弟得了脊髓灰質炎就是小兒麻痹後遺症。藍綢子不知道弟弟的病是不是與自己的那一腳有關。隻是從此她更不愛說話了。偶然自言自語一句什麼,她把自己嚇一跳。

藍綢子把弟弟背在後背上。弟弟上學放學都是她接送。弟弟除了一條腿別的地方發育得都很快。他幾乎和藍綢子一樣高,他趴在藍綢子的後背上,一條腿拖在地上。他們像一對連體人經常走在大街上,大家都說,藍采和夫婦撿的這個女兒值當。

夕陽落山的時候,藍綢子拖著弟弟慢慢地往家走。弟弟叫了一聲姐姐,藍綢子應了。弟弟又叫了一聲姐姐,藍綢子也應了。可弟弟突然張開嘴撕咬藍綢子的後頸,他的口水和眼淚黏糊糊地沾了藍綢子一脖子。藍綢子把他撂在地上,自顧往前走。走了幾十步她回過頭來,弟弟蜷縮在地上,腦袋窩在褲襠裏。藍綢子折回來,拽著他的雙手把他搭在自己的後背上。

後來弟弟恢複得可以自己走路了,但是他依賴藍綢子的後背,看不到姐姐的後背他就心慌。

藍綢子說,弟弟啊,你要給姐姐爭口氣。她講了一通關於殘疾人身殘誌不殘的大道理。

弟弟說,誰說我是殘疾人,隻要我不離開姐姐我們就有三條健康的腿,別人有嗎?

藍綢子說,你不能總不離開姐姐呀。

弟弟說,我就不離開姐姐,我長大以後要和姐姐結婚。

姐姐甩開弟弟說,我是你姐姐我們怎麼能結婚。

弟弟得意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我的親姐姐。

藍綢子再一次把弟弟踹到床底下。她在他那條癱瘓了的腿上使勁踢。那條腿軟塌塌的,被踢得像一根麻花扭來扭去。踢累了,藍綢子就坐下來喘息。可是弟弟不哭,他爬起來跌在姐姐的後背上。藍綢子再一次把他撂下去,踹他另一條腿,弟弟再一次爬起來。三番五次直到彼此精疲力竭。藍綢子放聲大哭起來,她把弟弟拽到麵前,揪著他的頭發說,弟弟啊你就不能給姐姐爭口氣嗎?姐姐這麼親你,你就不能給姐姐爭口氣嗎?弟弟被拽得齜牙咧嘴,但他還是對姐姐笑了一笑說,我不離開姐姐給姐姐爭口氣。

藍綢子意料不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毛主席去世了。縣城裏的人們被提前通知到廣場上聽廣播。哀樂響起了,人們不約而同地大放悲聲。試想幾千人同時捶胸頓足地號啕,沒有地動山搖的感覺才怪,有幾個神經脆弱的被嚇得昏死過去。

正趕上中秋節,家裏烙了月餅。弟弟說,姐姐我能吃一個月餅嗎?姐姐把月餅塞進弟弟的手裏。弟弟說,毛主席是天上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逝世了,明天早上太陽就不出來了嗎?

事情出在開追悼會的那一天。廣場上有近萬人肅立著聽悼詞。弟弟站在一個女同學的後麵,這個女同學是他的班長,平時對他很嚴厲。這個女同學一直在高一聲低一聲地抽噎著哭,不知怎麼一不小心就放了個屁。首先弟弟笑了出來,緊跟著幾個同學也笑了起來。老師過來拽著弟弟的耳朵把他拉到了場外。

在廣場的一個僻靜處有一個廁所,弟弟就被罰站在廁所旁邊的一堵土牆後麵。老師一走,他就蹲下來曬太陽。他奇怪那麼多人站在廣場上怎麼就沒人上廁所。他納悶兒著昏昏欲睡。他打了一個盹兒醒來,正好看到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姑娘走進女廁所。他環視周圍沒有一個人向廁所走來,於是他躥了起來——

藍綢子後來分析事情可能是這樣的:那個穿花衣服的男孩兒是蓄謀已久的,很可能不是首次這樣做,他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到女廁所尋找機會,有人發現他是男的就佯裝走錯了廁所。這次他突然受到一個同類的襲擊。他們扭打起來。驚動了外麵的人以後,花衣服說這小子企圖強奸他,他隻是走錯了廁所,他沒讀過書不認識字不知道這是女廁所吃了沒文化的虧了。公安人員把他們抓回去,弟弟的犯罪動機無疑,可花衣服穿著花衣服進女廁所也不能算是什麼好東西,各打五十大板,兩個少年被送進了少年勞教隊。

緊接著是大快人心日,“粉碎四人幫”。中國要撥亂反正,藍綢子的家庭也要陰陽大裂變。首先是父親在科學的春天裏揭竿而起,他卷起自己的行李搬到學校去住。國家決定恢複高考製度,父親擔任了高中的數學老師。母親呢,她堅持一貫的果斷和決絕,她屹立在肉案前對著一塊五花肉說,什麼樣的運動我沒見過,這一點小風浪想把老娘掀翻過?牛蹄窩裏能嗆死人嗎?真是蚍蜉撼樹談何易!她從腰裏解下油漬漬的大圍裙朝窗戶扔出去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豆芽下飯,哼,多大的一碟菜。正好有人來買肉,她操起板刀剁下一塊帶骨肉說,這是一斤,不信你稱稱。對人民群眾和藹可親,這是我的階級覺悟。一刀下去說一斤不九兩,這是我的業務水平,不服氣怎麼著?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藍綢子想起母親這個人的時候,逐漸有了一種認識,母親其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母親帶著不屑一顧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地和父親辦了離婚手續。她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包北京雜拌兒散給熟人,她說結婚的時候連糖都買不起,現在給大家補上。不出三個月她就和一個平反的右派結為秦晉。她用組織補發給右派的三千元錢辦了一個體麵的婚宴。在國營食堂三十元錢的酒席包了五桌,當時最有名的一道菜是魚香肉絲。大家第一次聽說這個菜名,隻是吃完了還沒找著魚,於是便憤憤然,說這是什麼國營食堂,竟敢對工人階級和知識分子相結合的嶄新夫妻偷工減料。母親一高興,就為自己的新房擬了一副對聯:撥亂反正春風來,吹得梅花二度開。嶄新的婚姻給母親注入了更加新鮮的血液,她生活得更加意氣風發。母親這一輩子就沒閑著,改革開放之後,母親承包了肉食店,迅速發家。繼而母親辦肉聯廠,打響了“香一刀”的熟肉製品品牌。後來她又辦廚師學校、搞服裝、囤積羊絨、倒鋁錠,哪兒熱鬧她往哪兒紮。類似慈善啊傳銷啊,什麼時髦事她都會嚐個鮮。她活得越來越有聲有色有滋有味。記得哪一位外國人說過,大概意思是,如果大街上剩下最後一位革命者,那一定是一個女人。她回憶她的大半生的時候,對她唱樣板戲的那段時光充滿了懷念。她滿臉熠熠生輝地說,那段日子肚子扁了一點,但人活得精神,活得有自尊,那才叫真正的生活。十年浩劫,我浩劫誰啦?我勤勤懇懇地賣肉,認認真真地唱戲。我撫養了撿來的孩子藍綢子,我一心一意把她培養成了優秀的舞蹈演員,我在她的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以至於我忽略了對我親生兒子的教育。無論對社會還是對家庭我隻有這一點過錯。我不像某某革委會副主任,她手裏有人命。

母親所說的革委會副主任,就是由母親介紹成為老師妻子的那個女人。

藍綢子不得不承認革委會副主任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或者說是一個有古典韻味的美人。她不說話的時候,像一件瓷器,流水似的肩頭,美麗但不惑人。但是她站起來,說話,動作,英姿颯爽得讓人窒息。藍綢子不知道一件青花瓷怎麼同時又是一麵銅鑼。在她沒有成為老師的妻子之前,藍綢子見過她兩次。一次是一個現行反革命的懷孕的妻子跳了蓄水池。藍綢子背著弟弟去看熱鬧。她看到革委會副主任站在蓄水池邊上,指手畫腳地讓人們打撈。屍體拖上來了,她上去掰屍體的手。她彎著腰撅著腚要掰開屍體的兩隻手掌。她把屍體的兩隻空空如也的手掌分別踢了一腳說,她是攥著一顆子彈自絕於人民的,給我撈,把那隻對準人民的反革命的子彈給我撈上來。結果群眾撈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著那枚子彈,在打撈的過程中又死了一個人。第二次是在一個塌方事故的現場。學生們在挖防空洞的時候發生了塌方,一個學生壓在了土方下麵。等大家把他扒出來,他已經變成了一隻餡餅。他的母親跪在這隻餡餅前,不說話不流淚甚至不眨眼。突然她長嗥一聲,捧起他兒子的血就往嘴裏塞。她吞咽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吞咽著。所有圍觀的人都駭呆了,隻有弟弟從藍綢子的背上滑下來,他哈哈大笑著說,活該,活該,他搶過我的黃軍帽,他活該。藍綢子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弟弟的頭發,把他的臉摁進土堆裏。這時人們閃開了一條道,革委會副主任走了過來。她對著喋血的母親說,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那位母親緩緩地抬起頭來,她血紅的眼睛看定革委會副主任,她躍起來,撲上去,她從革委會副主任的肩頭活活撕下一塊肉來。

父母親最後分開時,弟弟勞教一年期滿回到家裏。對兩個孩子的所屬問題采取了民主表態自由選擇的方法。藍綢子說她想和父親一起生活,她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這似乎是母親早已料到的,她的眼睛放在弟弟的身上。母親想不到的是弟弟跳了起來,他撲向姐姐連哭帶打,他說姐姐是王連舉背叛了他。他要和姐姐在一起,姐姐去哪兒他就去哪兒。這個打擊對於母親是非同小可的,她伸出手來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她說她吃力不討好,她瞎了她自己的狗眼,她養肥的三個人都想蹲在她的脖子上拉屎。她拉出一條床單一條一條地撕碎,她要結成繩子上吊。最後的決定是,弟弟留在母親這邊,藍綢子每個星期天到母親這邊來照顧弟弟。

藍綢子和父親生活了一段時間後,還是搬到學校去住了。原因是藍綢子在父親的抽屜裏發現了自己的一條內褲。看到藍綢子在收拾東西,父親木訥地戳在藍綢子的後麵。藍綢子走出去,他追過來,往藍綢子的馬桶袋裏塞了一包東西。父親給藍綢子塞的是一包藥棉,當時藍綢子不明白,這藥棉有什麼用。後來到了省城,她才知道城裏講究一點的女孩子用藥棉做經期的護墊。

老師從藝校調到縣文化館時沒有和藍綢子打招呼,他送了藍綢子一本《新華字典》就走了。藍綢子看到《新華字典》的第一個字是“阿”,她抬起頭來,看到老師走到了門口,他上身穿著的確良襯衫,下身穿著鐵灰色的滌卡褲子,他的肩膀一隻比另一隻稍微低一些,他伸出他修長的手開門。藍綢子對著老師的背影張開嘴隻“啊”了一聲。老師走出了門外,老師馬上就會消失。藍綢子衝了出去,她一定要告訴老師一句話,一定要告訴,就現在。她一頭撞在了一個正破門而入的男孩子的身上。這個男孩子後來成了藍綢子的丈夫。這個男孩子一口氣跟藍綢子說了很多話,好像是說他借到《苦菜花》,問藍綢子想不想看。還說了門衛張頭是不是《紅石口》裏的特務,微型電台裝在酒糟鼻子裏。他說得很高興,笑得彎下了腰。藍綢子真的沒太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對老師的漸走漸遠充滿了懊喪。她兀自走出去,聽到男孩子在後麵喊。他說,藍綢子,你耳朵怎麼那麼紅啊。

這是她的一個毛病,心裏一緊張,兩隻耳朵就通紅。後來娶她的那個男人在新婚之夜告訴她,他最喜歡她梅花一樣的小耳朵。那是一個矯情的男人,他把一些美好的東西善意地誇大,他為自己煽動起了一個虛幻的氛圍,信以為真。氣球吹到一定程度就會破滅。他開始抱怨生活的不真實。

她一直走到鐵路邊上,坐在一隻枕木上。聽著火車遠遠地喘著氣過來。這是包蘭鐵路線上很重要的一段線路,是複線。奇怪的是火車咆哮著總在另一條線上馳過,隻是蒸汽打濕了她的臉。夜幕四合的時候,她聽到全鎮子的人都在喊她的名字。沒想到她在這個鎮子上這麼重要。火車道的南麵就是黃河的支流二黃河,她想等正開過的一輛火車過去,她就往二黃河跑。每年夏天二黃河都要淹死鎮子上的兩三個孩子。緊接著她看到一個人喘著粗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麵口袋一樣砸在了她的身上。虛弱的父親昏死過去。

那一段時間,母親穿了一件紫黑相間的格子呢上衣。當時這種上衣很流行,最有特色的是衣服口袋,口袋的麵料是斜格的,雙層。母親穿著這件衣服,在馬不停蹄地縫製兩套被褥。她的心情好極了,她嘴裏哼著當時總結“文革”成果的一首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馬列主義大普及,上層建築紅旗飄。革命大字報烈呀麼烈火燒,勝利歌聲衝雲霄。七億人民跟著毛主席,紅色江山牢又牢。”她穿針的時候就停下來,她眯著眼睛神情癡迷。看到藍綢子背對著她在給弟弟洗白球鞋,她想起來,藍綢子已經好久沒跟她說話了。她叫了一聲藍綢子,藍綢子沒動靜。為了調整氣氛,她自顧自地給藍綢子講了一個故事。從前呀,娘縫被子女兒和麵,女兒說水多了娘說加麵,女兒說麵多了,娘說加水,女兒說盆裏放不下了,娘說你這個該死的,要不是我被縫到被子裏非揍你一頓不可。說完母親爽朗地笑,笑完看到藍綢子還沒什麼反應,她歎了一口氣說,給瞎騾子喂草,不領情啊。

母親縫了一對鴛鴦戲水的緞子棉被,藍綢子知道老師要結婚了。一對新人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被子。

不久藍綢子考入省藝術學院,要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她的心裏還是充滿了眷戀。臨走之前,她到父親的單身宿舍,給父親整理了房間。父親不到五十歲就白了頭駝了背,父女倆依然不說什麼話,他們好像都沒有對視一下。在藍綢子的安排下,一家四口加上母親的現任丈夫在一起吃了一頓飯。父親不說話,母親找話說,弟弟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大口大口地吃著紅燒肉和白米飯,隻要嘴裏有空隙他就要說話,他說,姐姐,西哈奴克親王老來咱們中國,他吃飯不知道要不要糧票。右派看上去很儒雅,他是搞五號病研究的,在全國都小有名氣了。母親向他示意了一下,他就站起身來。他從家裏的那隻棕樹皮箱子裏拿出一塊絲綢麵料。右派手裏的這塊料子和十幾年前母親從這隻箱子裏扯出來的那塊料子一模一樣,當時母親把它摁到紅色染料裏,後來繡上了金黃色的“忠”字。這時藍綢子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跟自己的身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她看到母親的表情異常親切,她看到父親臉色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絕望地抖動著。藍綢子拒絕了這塊麵料。她扶起父親說,爸爸,我們回家去。

對了,藍綢子還見到了她的老師。本來,那一對鴛鴦戲水的緞子棉被從她家消失後,藍綢子的心就沉到了腳心底。但是當她要離開這個縣城的時候,她的迷戀又一夜之間浮出水麵。

她在老師有可能出現的一個地方來回走動。她假裝看海報或者喝汽水,實在太累了,就靠著一隻郵箱坐下來。她閉上眼睛,就有一個夢向她蓋過來——老師躺在一隻擔架上,他閉著眼睛。他在發燒,他昏迷著。藍綢子伸出手來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手上便沾滿了淋漓的鮮血。藍綢子感到自己的眼淚紛紛落下來,砸得自己全身疼痛。她睜開眼,下雨了。雨幕中,她看到有兩個人朝她的方向走過來。老師把一隻挎包搭在旁邊的那個女人的頭上,他們向她走過來。一瞬間,藍綢子想伏下臉去避開。但是她站起來了,她必須站起來迎上去。那兩個低著頭趕路的人差點撞到藍綢子的身上。老師愣怔了片刻,露出很好看的牙齒,他說,這不是藍綢子嗎,藍綢子長大了。是的,他們已經有幾年沒見麵了,藍綢子長大了,她十六歲了。老師比她大一倍。在藍綢子的心裏老師永遠比她大一倍。其實老師比她大十二歲,但到最後的最後,藍綢子還是認為老師比她大一倍。藍綢子伸出手來,她想摸一摸老師的臉。老師接過了她的手,他以為這個長成大姑娘的藍綢子要跟他禮節性地握手,他握緊了藍綢子的手。藍綢子知道這隻手的手背上有排列細致的汗毛孔,這隻手拉著她的手送她回家,這隻手多少次抓著她的手讓她練大跳。可是這隻手聽不懂藍綢子想要對他說的話。藍綢子把手抽出來了,她把手心裏的一粒蓖麻籽留在了老師的手心裏。她走了。她急匆匆地穿過馬路,一個拐彎處她摔倒了,她喊了一聲什麼,她自己也沒有聽清楚。

和所有的女人一樣,藍綢子在青春鼎盛時成了一個男人的妻子。這個男人和她一起從縣城考到省城。工作後,藍綢子繼續做舞蹈演員,他搞服裝設計。他們走入婚姻實屬不易,兩個人不由自主地有點珍惜。當初丈夫要對付的男人很多,最頑固的勢力是藍綢子的弟弟藍驕子。

弟弟勞教期滿後在社會上閑逛了幾年,正想著再找不著飯吃就繼續犯事,重返監獄裏混個肚子。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天他撬開醫藥公司的倉庫想偷點桂圓肉吃吃。沒想到冤家路窄,他又碰到了那個當年在做案的廁所裏與他狹路相逢的那個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們像幾年前那樣扭打起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要把對方褲襠裏的肉拽下來烤著吃。打累了,他們坐下來吃桂圓肉,吃飽了,那個小夥子說,咱們這麼混下去沒有意思,我認識一個省城的生意人,幹脆我們做生意。這一天藍驕子突然茅塞頓開,嚐試著做起了藥材生意。他從當地收集了大量的甘草、黃芪、麻黃堿等中藥材倒騰到省城的製藥廠。等很多人紛紛和他們搶貨源的時候,他把目光轉向定點種植回收中草藥。他成了改革開放後第一批暴發戶。後來他更是找著了竅門,他買斷非處方藥的銷售權,用轟炸式的廣告效應推銷產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很快,他成為行業內知名的“藍藥王”。他腰裏別著一摞銀行信用卡敲開藍綢子的門,他把信用卡像撲克牌一樣甩到姐姐麵前說,藍綢子,藍藥王要娶你。

藍綢子說,你要是我弟弟,你可以經常到姐姐這兒來。你要是什麼藍藥王,我不稀罕。對於弟弟,藍綢子這話等於沒說。隻要他看到姐姐和哪個男人在一起,他就拖著一條瘸腿乘勝追擊。他掀翻他們在酒店吃飯的桌子,他砸碎他們的窗玻璃,他往那個男人身上澆汽油,他把藍綢子的後背抓得稀巴爛。他們隻能防備他,勸阻他,沒有藍綢子的表態,那個男人絕對不敢對弟弟下手。其實當時藍綢子也不一定非要做那個人的妻子,那個男人也不是非要做藍綢子的丈夫,戀愛時他們鬧過幾次別扭差點告吹。一次是他們看電影回來的路上,男人和藍綢子說話,藍綢子還沉浸在劇情裏不想說話,於是發生了口角。藍綢子賭氣朝相反的方向走,男人追上來拽她抱她,藍綢子在擺脫在抵擋。一個治安員走過來說男人在調戲婦女。男人說她是我的女朋友。藍綢子說並不認識這個男人。男人就被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又通知了男人的單位才把人領了回去。另一次是在藍綢子的宿舍裏,兩個人纏綿到幾乎交頸疊股。突然這男人從藍綢子的身上溜下來,信誓旦旦地說,不到結婚的那一天我決不讓你失去貞操。藍綢子邊拉好自己的衣服邊哈哈大笑,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想笑。男人很少聽到她高聲說話更何況是充滿輕蔑和嘲弄的暴笑。他惱羞得全身206根骨頭幾乎散了架。在成不了也散不了的狀態中,弟弟總是出其不意地襲擊他們,因為有一個共同的對手,他們還不能分開。由於他們同仇敵愾用回避和規勸與弟弟鬥爭了近兩年,婚姻仿佛就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有一陣子他們幾乎絕望了。那個男人隻在遠距離看著藍綢子,他沒有力氣爭鬥下去了。藍綢子也精疲力竭了,她任弟弟親吻她的後背,她像屍體一樣蒼白而陳腐。她的心好像腐爛了。沒想到最先泄氣的是弟弟。他把姐姐提起來扔到床上說,你是一個沒有味道的女人,你是一塊幹麵包!

他們還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張羅婚事了,他們充滿了好事多磨的喜悅。丈夫是個難得的好丈夫,既浪漫又實惠。他為藍綢子精心設計了整套的婚紗、禮服、時裝和家居內衣。收拾房子他不讓藍綢子動手,他說,一個舞蹈家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他的肢體。相當於科學家的大腦音樂家的聲帶。彎腰撅腚灑掃庭廚不是你幹的事情,有什麼想法你動嘴就是了。偏偏藍綢子是個不愛動嘴的人,她在新房裏走過來走過去,丈夫一邊裝窗簾一邊深情地說,你真像一株植物。他還給這株植物送了一件定情物。那時中國情人間的定情物一般是梅花手表。丈夫說太大眾化了,他要送藍綢子黃金首飾。在這之前,藍綢子是沒見過金子的,隻知道金子是可以閃光的。看到一條美輪美奐的金項鏈,藍綢子真的有些頭暈目眩。她猶豫著,五十多元人民幣一克,她有點舍不得。可丈夫把它戴在藍綢子的脖子上說,買下,以後這是一件家當,會增值的。

丈夫愛藍綢子的肢體是發自內心的。他欣賞它嗬護它心疼它。他白天把藍綢子當成一隻衣架,給她披掛最舒適最高雅的服裝。晚上把她當成一件瓷器,貼著她捂著她,那麼小心翼翼,仿佛一失手就會覆水難收。有一種裝運玻璃器物的紙箱,上麵通常寫著“小心輕放,請勿倒置”,說的仿佛就是丈夫對藍綢子。和藍綢子做愛的時候,丈夫是那麼謙虛那麼節約,為了不磨損舞蹈家的金枝玉葉般的肢體,他隻用一個部位接觸藍綢子,他偷工減料地委屈自己,但他感到幸福。一年之後,丈夫問藍綢子,你怎麼從來都不哼哼一聲。藍綢子抬起頭看了一眼丈夫沒說話。丈夫急了說,你怎麼老是不說話?藍綢子說,是你親口對我說,你最喜歡我不愛說話。丈夫說,我是不喜歡愛叨嘮的女人,但是做愛的時候你從來都一聲不吭,這正常嗎?

結婚之後,藍綢子愈加緘默是在守護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從春天開始的。一到春天藍綢子就花粉過敏。她吃一些抗過敏的藥物就嗜睡。一睡著就會看到一個人向她逼過來。

這是一個男人,藍綢子看不清他的臉,或者他幹脆就沒有上半身。他總是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她撲來。第一次藍綢子是恐懼的,第二次是半推半就的,到第三次,她進入等待。仿佛牛郎和織女他們在春天相會。她像一隻橘子,一瓣一瓣被這個人擠碎。她從來沒有看清楚這個人的臉,有一次她摸到了,摸到他寬闊的額頭,額頭的中央有一個洞,深不見底。整個春天裏,藍綢子一派蔥蘢,難怪丈夫說她是一株植物,但他不知道這株植物在為誰開花。藍綢子在這個春天過後會等待下一個春天的到來,等待一個人的時候有必要說什麼嗎?

服裝設計師把服裝設計當成了生命。他伏在桌子上晝夜畫圖紙,快瘦成一塊桌布了。他的想象力非同尋常,藝術構思在當時的中國確實屬於領先水平。他把中國文化引進時裝領域,挖掘中國文化以服裝的形式走進世界的契機。他服裝的主體形式是旗袍。他設計了兩個文化主題的中國服飾,一個是青花瓷,一個是粉彩。他為自己的創意發了瘋。他把藍綢子從被窩裏拎出來,用一塊藍色的蠟染布裹成各種造型,還把一隻花瓶放在她的頭頂,讓她像模特那樣,在地下不停地走,直到精疲力竭。之後他把藍綢子撈在床上,喁喁私語,他把藍綢子當成了他的作品,傾訴著他對作品的愛。接著他就有了到法國的打算。

藍藥王開始以弟弟的身份出入藍綢子的家,他主人般地打開冰箱找吃的。他把他周轉的數額很大的現金放在姐姐這裏。藍綢子把這些錢藏來藏去的,她躬下腰腦袋鑽進鞋櫥裏,後背露著一塊雪白的肉。藍綢子如此對待錢,讓丈夫感到悲哀。藍綢子這種女人應該是視金錢如糞土的,更何況這是弟弟的錢。丈夫對弟弟是耿耿於懷的,但看到藍綢子對待弟弟非常淡定,也不好說什麼。可藍綢子和弟弟單獨在家的時候,他會心神不定。終於有了一個機會,他把藍綢子父親接來和他們一起生活,有父親在家,想必弟弟不會對姐姐動手動腳。父親來後,服裝設計師放心地出國了。

父親變成了一個老人。他動作遲緩目光散亂。他依然不說話,蝸牛一樣在地上走動。藍綢子發現他總在他們的臥室門口盤桓,門一響他就閃開了。藍綢子從浴室裏出來,他不敢看藍綢子,藍綢子喚他時他的眼光就躲避。事情還是出在藍綢子身上。一個不到下班的時間,藍綢子打開門進來,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正全神貫注地看一個香港頂級片,鏡頭裏的女人像過街的耗子吱哇亂叫。發現了藍綢子的父親慌忙站起來,褲子就掉在了腳踝上。藍綢子鑽進洗手間,她不知道該怎麼出來。磨蹭了大半天突然覺得事情不妙。走出來父親已經不見了。三天後,母親通知藍綢子,說父親從她那兒回來後就去世了。他躺在床上,無疾而終。

父親走後,藍綢子在父親的枕頭下發現了一雙練功鞋。這雙鞋是她小時候穿過的,前麵還有一個洞。除了練功鞋還有一個存款折,裏麵是父親所有的積蓄,六千多元錢。父親走後,藍綢子一直不相信父親死了。吃飯的時候,她想父親再不能嚐酸甜苦辣了。睡覺的時候,她想父親再不會夢見我了。散步的時候,她想父親再不能看見這個世界上的春夏秋冬了,父親沒有了。她的身體蜷縮在沙發上,想著那個冬天抱她回家從此把所有的愛給了她的那個人,那個沒過一天好日子的人,真的走了。她撲進任何一個此時走近她的人的懷裏。她用腦袋撞著藍驕子的肩頭說,爸爸沒了,他真的沒了,我再也看不見他了。父親是一罐子水,他還很結實,是藍綢子失手打碎了他。

弟弟一直抱著藍綢子。他的心和藍綢子一起走向絕望。藍綢子睡著了,睡的時間很長。弟弟也累了,藍綢子讓他睡到爸爸睡過的那張床上。就這樣,深夜,丈夫回來了。

丈夫提了個大皮箱,矗立在藍綢子的麵前。他伸開手臂抱藍綢子,藍綢子即刻哭倒,說,爸爸沒了。

丈夫沒說話,他吻著她的眼淚安慰她。他用身體尋找著她,想和她融為一體。

藍綢子想起弟弟還睡在另一個房間裏,說,我弟弟睡在父親的房間裏。

丈夫突然頓住了。

他的身體鬆懈了。她感覺到他的身體的溫度漸漸下降。停滯了片刻,丈夫隻用胳膊抱緊她說,睡吧。

她睡在他的臂彎裏一動不動,她能感覺得出他在意了,並且很在意。

丈夫以為她睡著了,他去了衛生間。她沒有聽到水流的聲音,他沒有洗澡。很長時間他才出來。他一定是在衛生間尋找著什麼。衛生間應該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而丈夫認為的肮髒的東西,也許隻能是一些空氣和液體,不知道他找著沒有。

早上推開父親房間的門,弟弟不在了。這讓她很是吃驚,他為什麼要不辭而別呢?

丈夫就站在她的身後。她說,他可能怕你誤解,悄悄走了。其實她不必作任何解釋。不知怎麼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說了。

可是丈夫說,昨晚你別告訴我他在不就好了。

丈夫說的話讓藍綢子總是無言以對,她不想吵架,她噤了聲。

丈夫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藍綢子說,你讓我說什麼?

丈夫說,那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醉酒的丈夫帶著一個朋友回到自己的家裏,想讓朋友看看他家新買的床漂亮不漂亮。丈夫說,我家的床漂亮嗎?朋友說,漂亮。睡在床上的我的妻子漂亮嗎?朋友說漂亮。可是朋友又說,睡在你漂亮的妻子身邊的那個男人是誰呀?丈夫閉上眼睛說,那肯定是我呀。

丈夫沒有說完藍綢子就出了門。丈夫說話會有無數層意思,她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他們沒有辦法交流和解釋,他會玩弄漢語的技巧,他善於把對方裝進口袋裏逼入死角。她知道兩個人之間最基本的東西正在水一樣地流走。比如一堵牆,當初是一些泥和水,和起來壘成牆。風雨駁蝕會讓它失去過去的麵目,它會像風一樣消失。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最基本的東西,他們從來就沒有變成牆。

接下來丈夫著手創辦自己的公司,他雄心勃勃,穩操勝券。顯然他在法國以最短的時間,學到了最全麵的服裝設計與服裝設計公司的經驗。他給自己印了一張在當時中國服裝界獨一無二的名片,他在市中心租了高檔寫字樓,招聘了專業人才,組織了模特隊,還開辦了模特培訓學校。他開始為我們共同的舞蹈服裝盛會做準備。拉讚助,做宣傳,設計舞台和燈光,最重要的還是服裝、模特表演以及藍綢子的舞蹈。他們全麵進入了熱身階段。他基本不回家,偶然急匆匆地進門,就翻抽屜,他說有錢嗎還有錢嗎?她把父親給她的存折拿了出來,他拿上就走,看都沒看她一眼。

這場服裝秀的主題是以中國古代青花瓷器為基調,旨在弘揚中國傳統文化。這台表演的所有情調都是中國式的古色古香,藍綢子的舞蹈部分不算多,穿插在段落裏,水一樣地淌過,起到動感、光芒和聲色變幻的作用。

這場表演在中國服裝界掀起了波瀾。《中國藍》通過媒體迅速走紅,做這場表演盜版光盤的都發了一筆財。同時弟弟給藍綢子拿出了一張照片,告訴她服裝設計師有了別的女人。照片上的女人藍綢子認識,是一個職業作家,名字叫米瓜。好像她在她的作品中說過,一個女人吃飯巴咂嘴與性饑餓有關。

丈夫閉口不跟藍綢子說這次他們賺了多少錢,她忍不住了,想知道他們賺了多少錢,她想讓丈夫把父親留給她的錢還給她,她不能花這個錢。她一張嘴,丈夫就用那種奇特的眼光看她。他說,賺的錢是公司的,這隻能算是公司的第一筆業務。一個公司就相當於一塊蛋糕,隻能說它做的多大,不能說這個公司是多少錢。

她說,你別說這些,我就說這台表演我們賺了多少錢。

丈夫說,扣去成本,剛夠下一步運作的投入。

她說,那公司是誰的?

丈夫說,公司是股份製的,是大家的,也是社會的。

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當初不是承諾過你,給你辦一台舞蹈晚會,我沒做到嗎?我把晚會的主題定位在舞蹈上,顏色定位在“藍”上,那是你的姓,這不比錢重要嗎?

丈夫說這樣的話是想讓她感到羞愧。她在和丈夫說一件事情的時候,丈夫往往通過幾句話就可以把她說的話題輕鬆地轉移到別的話題上。不知道為什麼,他總可以在她不知不覺中,從此跳躍到彼,或者跳得更遠。最終她已搞不清楚她當初想要說的是什麼。她在丈夫的麵前總是那麼無能,她想氣急敗壞,可是丈夫即刻偃旗息鼓,他匆匆走進廚房說,好了,我給你煲豬手湯,你護理一下頭發吧。

但是這一次藍綢子不屈不撓。她要把父親的錢要回來,那是父親留給她的愛呀,她永遠不會花掉的。她說,我要我父親留給我的錢。

丈夫說,你怎麼跟我分得那麼清呢?給你的難道不是給我的?

藍綢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她笑在了丈夫的軟肋上。他跳起來,把茶桌掀翻了。茶杯碎了,玻璃碴蹦起來劃破了她的腳踝。他說,都是我把你慣壞了,我的所有朋友都說我家裏養著個布娃娃,隻能看不能用。你看誰家的老婆不是出入廚房,油漬麻花的,三五年就成了黃臉婆。你看看你,嫁給我,啥心都不用操還不滿意——

她說,你出去。

丈夫說,房子是我的,我為什麼要出去?

她說,那我出去。她往門口走。

這時他才看到她的腳踝出了血,他十分誇張地奔過來,他看上去比較緊張,他抱起她來在地上轉了一個圈才找著了沙發,他把她放在沙發上,捧著她的腳用嘴吮起來。他單腿跪在她麵前,像一個敬業的鞋匠。

但是她厭惡他。對他,藍綢子隻有一個態度,閉上她的嘴,閉上她的身體。她靜候著他們之間的關係像一隻蘋果那樣腐爛,腐爛到不可收拾後,自行消亡。過了兩天,他們出去買茶桌。藍綢子看上一個藤編的,可他要鐵藝的。他讓服務員打包那件鐵藝的,他徑直去付款,看都沒看藍綢子一眼。

藍綢子想,他們的婚姻該了斷了,她收拾自己的東西。丈夫其實一直對她是不錯的,他為她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有一個條件,她得無條件地服從他,他的意誌就是她的意誌,哪怕事情小到家裏的窗簾選什麼顏色。他絕對是事無巨細的決斷者,而她隻是一個不怎麼說話的植物,放在花瓶裏。他認為他對她好到嘔心瀝血了,她如果還不領情,簡直就是沒有人性。

他說,那些舊衣飾你就別收拾了,過時了。我再給你設計一些新款的。你如果不想看到我,我就出去住幾天。但是讓我永遠離開你我做不到。

他從後麵抱住她。她看到了他的雙手,她想起他和作家米瓜相擁的照片上的手,她還是神經質地喊了一聲。

他嚇了一跳,雙手絕望地垂下了。他說,你就這麼反感我嗎?

也許她還是在意他和別的女人的,她的眼淚流出來了。其實她也沒有離開這個家的勇氣,她不知道出了這個門往哪個方向走。

他看到她坐在沙發上,馬上把一張報紙塞到她手裏說,你歇著看報,我給你煲點粥。他對她的飲食一直是有計劃的,今天她該吃豬手紅棗粥了,她的周期快到了。

她隨意翻開報紙,赫然看到了“米瓜專欄”。這是一段隨筆。

我喜歡“紫金子”酒吧。如果金子可以是紫色的,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心情會更好一些。

我身穿一襲紫衣坐在紫金子酒吧,一抬頭看到一個男人。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我的嘴一定是張開了,還露出了牙齒。我知道我這個表情肯定不像石榴乍開那麼芬芳,我到洗手間的鏡子前重複了這個表情,我為我的失態至少懊悔了三天。

這個男人走向我,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一塊絲巾遞到我手裏。

我看到了一隻男人的手,橄欖色,細致修長,外柔內剛。那是一種氣味,氣是氣質,它暴露了他的出身、職業、性情和修養。味是味道,雅致、體恤、意味深長,直指人心。它是性感的,性感是溫暖和騷動,不是顏色。

他就坐在我的斜對麵,但是我不敢看他。我沒有看清楚他長什麼樣。

我把那塊絲巾披在自己的肩頭。我不是一個漂亮女人,我感覺自己最美的地方是肩頭,它的造型是放上一方絲綢正好能夠滑落。我給我的肩頭起了個名字,叫青花瓷瓶。我屬於那種沒有年齡和沒有經驗的女人。

第二天還是那個時間,我又坐在“紫金子”的那個座位上,那個男人還是坐在我的斜對麵。我開始想念他的手,或者這隻手放在我肩頭的氣味。

第三天我已決定鼓足勇氣了,我想把我的一套書送給他。可是那個座位是空的。天晚了,我不得不走了,不是我不能等,是因為我的自尊心。在門口,我和一個急匆匆的人幾乎碰個滿懷。他手裏提著隻禮品盒,用很小的聲音說,好像自己對自己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相約。他的臉紅了。他真傻。

我們同時坐在一張茶桌上。誰也不敢看誰。四隻手忙乎著。他把禮品盒遞給我,我把一套書遞給他。我們的嘴裏好像說了點什麼,彼此都沒有聽見。後來我們喝茶,張望,心神不定。在我家的樓下,就要匆匆分手的一刹那,我撲進他的懷裏。就像久別重逢那樣想大哭一場。他隻用他的胳膊抱著我,沒用身體,他是出於禮貌。他隻是感謝我對他的等待。

回到家,我打開禮品盒,是一幅青底藍花的上好絲綢,還有一隻工藝別針。我褪下自己的衣服,用絲綢和別針穿出五種款式的禮服。我站在鏡子前,是五隻暗香湧動的青花瓷瓶。我的身體是細膩的胎質。我突然想起前一段時間轟動時裝界的那場以青花瓷為主題的時裝秀,我打開抽屜找那張碟。我想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他與這場時裝秀有關。

她看到丈夫用他的雙手端來了豬手紅棗粥,可能是有點燙,他嘴裏嘶嘶地吸著氣,像風吹過薄弱的紙張。一股香氣讓她目眩起來。

丈夫伸出一隻手拭她的額頭,她的眼睛跟著他的手,橄欖色,細致修長,米瓜說的對。男人長著這樣的手簡直是一種奢侈。愛一個人可以從任何一個部位開始,尤其是手。當初她首先注意到老師的也是手,他的手背上有著分布均勻的汗毛孔。她最先接觸到他身體的部位就是手,她在他的雙手間旋轉,她希望自己倒下去,他可以用手毫不猶豫地把她撈起來。她希望他用手把她攬在他的懷裏。手是身體中最溫柔的觸覺,撩起你的頭發,撫摸你的臉頰,手是邊緣性性感器官,往往直抵人心。

丈夫舀了一勺粥放在嘴邊吹著,下一個動作很可能是把粥喂到她的嘴裏。她張開嘴,說,米瓜喜歡你的手。

丈夫的手炮烙似地痙攣了一下,勺子掉在餐桌上。

話一出口,她知道她錯了。那是男人和女人間偶然遭遇到的一點襲擊,有時是一點隱私,一點好奇,一點新鮮,有時僅是一點麵子,甚或也可以是一點應酬。像不小心濕了鞋,不久就會幹。其實什麼都沒有。她不應該像個小女人一樣把這事兒說出口。她想應該道歉,她還從來沒有給丈夫道過歉,她斟酌著怎麼開口。

丈夫如期跳了起來,他指著她的鼻子說,你跟蹤我了?你像一個下等女人那樣偷偷摸摸地跟蹤我了?你整天不哼不哈的心眼怎麼就那麼黑呀?我瞎了我的狗眼,我怎麼就喂不熟你呀!

丈夫動完嘴開始動他的手,米瓜喜歡的那雙手這一次沒有扔茶幾,他把豬手紅棗粥扔在了牆壁上,即刻白牆上出現了一副西洋畫。

丈夫還是不解氣,他提起桌子上的水晶煙灰缸砸向電視機。這台電視機是父親到這裏後弟弟送給他們的。藍綢子聽到了一聲巨響,看見電視機冒出了白煙。

丈夫怔住了,他撲過來用身體擋住藍綢子抱起藍綢子就走。他們踉踉蹌蹌地進了臥室,跌落在雙人床上。丈夫伏在她身上驚天動地地哭嚎著,他的胸脯壓在她的臉上,讓她喘不上氣來。她想掙紮,她陷在鴨絨被裏使不上勁,就這樣她就在他的血肉之軀上咬了一口。

丈夫呻吟了一聲。他抬起身子,看著她的臉,他說,你愛過我嗎?

後來認識了米瓜,她問米瓜什麼樣的感覺是愛。米瓜正在往光潔的小腿上套絲襪子,她說,在一起很快樂,隻是喜歡,像咱倆。看不見就想,那就是愛。

米瓜的意思是有思念就是愛。

她看著丈夫突然很慚愧。可是丈夫說,你剛才咬了我,咬就是愛。她想起了在小鎮上,那個被塌方壓死的兒子的母親,發瘋地吞噬著兒子的血肉。她想起她的老師在她家的地震棚裏和革委會副主任見麵,她想撲出去把他的耳朵咬下來。

她的眼裏湧出了淚水。

丈夫的眼淚一滴一滴地飽滿地砸在她的臉上,他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肆無忌憚地哭起來。他用他的身體尋找她,希望得到她的回應,他的眼光裏充滿了懇求。她動手慢慢地剝自己的衣服,她在考慮或者在回憶她在給誰脫衣服,她應不應該脫衣服。這個過程有點慢,像一隻核桃,剝起皮來比較慢。丈夫很有耐心,他在欣賞一場表演,用動作表達情感,他在欣賞舞蹈。她終於披露了自己,她的耳朵無恥地鮮豔起來。被丈夫稱作的梅花小耳朵火一般著起來。

她像一個下賤的女人迅速達到高潮。

丈夫又走進廚房,開始重新煲豬手紅棗粥。

過了一個星期,藍綢子家的門鈴響了,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她說,我是米瓜,我想認識一下藍綢子。對不起沒有提前打招呼,我想見到你沒有化妝的樣子。

米瓜的突然襲擊,是想看清藍綢子的廬山真麵目。

米瓜一見麵就給藍綢子出了一個謎語,女人懷孕和蘿卜爛在地裏有什麼相同。藍綢子看著她,不知所雲。米瓜說,答案隻有兩個,一,都是蟲子惹的禍。二,拔得太晚了。米瓜三十歲上下的年齡,並不驚豔,坐下五分鍾以後,她說話,顧盼,動作,很好看。米瓜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種女人。她一點都不拘謹,反而藍綢子倒有點無所適從。

米瓜說,我在《中國藍》服裝舞蹈秀上看到你的舞蹈。你的舞蹈和你的名字一樣讓人觸目驚心。我總用絲綢比喻我認為最美好的女人,比如,她不是一個女人,她是一匹絲綢;她的肩頭細膩精致,隨時會淌下如脂的絲綢;她對著我耳語,聲音是風吹亂的絲綢。這個意象在我作品中重複使用,大有砸我牌子之虞,但我還是鋌而走險樂此不疲。

絲綢是天生麗質的,光憑光澤和手感就沒有人懷疑它的出身。

對於絲綢,如果是一塊那就太奢侈。如果是一匹,那簡直就驕傲成皇帝的女兒,談得上揮霍無度了。把絲綢當外衣穿太張揚,太過分了。簡直就是不近情理,暴殄天物。當內衣或睡衣穿又於心不忍。我有一些絲綢衣物,很少穿,根本不是為了穿,是一種占有欲。把它們放在衣櫥裏、臥室裏,或委於地毯上,像一灘潑灑的牛乳。雨天我看著它們很清爽,天晴了,從百頁窗上篩下絲絲縷縷的陽光,金箔一樣貼在絲綢上,水乳相融的撫慰,交相輝映的溫暖啊。我經常很長時間地盯著它看,用它來養眼,或者看著它回想一些與情意有關的美好的容易傷心的事情,多少次,眼淚濡濕了我的雙眼。使用絲綢我們不能太實在,哪怕虛榮一點,因為對象是絲綢,也就容易得到別人的諒解。你不能照實了穿著它納涼或取暖,它屬於物質中的意識形態。比如一雙漂亮的眼睛僅僅是物質,那善良美麗的眼神就是精神。多少男人被女人柔軟的眼神擊倒。一個具有藍色絲質眼神的女人難道不是女人中的極品嗎?用絲綢做女人的飾品是再合適不過的,比如絲巾,頭帕,所以穿著絲綢不如佩戴絲綢,像佩戴珠寶一樣。它能讓女人產生一種味道或一種姿態,讓女人的身體散發出一種光芒來。一塊絲綢和一匹絲綢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一塊絲綢隻是一個女兒,一匹絲綢才是一個女人。看上去像一匹絲綢的女人最美好,最美好的東西稍瞬即逝,覆水難收。一匹絲綢一樣的女人極易像水一樣流走。這樣的女人沒有男人能配得上。

米瓜像一個推銷中國絲綢的商人,藍綢子是客戶。藍綢子為她的才華折服。她僅僅提起一個絲綢就如此才華橫溢,如果說起愛情呢?說起背叛呢?說起原罪呢?說起拯救呢?藍綢子有一點恐慌。藍綢子起身給她煮了杯咖啡,這才打斷了她的話。她接過來喝盡。她說,哦,差點忘了我是來幹啥的。米瓜說,我對你的丈夫特別感興趣,我想看看他配不配你。

藍綢子說,你說反了,你是想看看我配不配他。

米瓜說,不,我沒說錯。我是想看他配不配你。如果他配你,我如果有力氣就向他展開攻勢。如果他不配你,或者很可能哪天被你丟掉,我就沒興致了。

藍綢子說,我是他的妻子,你說這話不怕我生氣嗎?

米瓜搖著頭說,生氣?我對你說出來你還會生氣嗎?如果我偷偷摸摸背著你做事,讓你知道了,那才會生氣。

米瓜的意思是她明人不做暗事。可是這種事情能明著做嗎?有些事情盡管很合理很合情但永遠無法走到陽光下。米瓜可能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這件事關係到另外一個女人,說得不雅觀一些,要和這樣的已婚男人發生一些什麼,就存在著與另外一個女人發生一點瓜葛的可能,難道另外一個女人不重要嗎?如果這兩個女人互為情敵,不在一個重量級上又有什麼意思?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個遊戲。

還是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來,藍綢子說,那你看他配不配我啊?

米瓜說,我看你倆不相上下。

哦?這還麻煩了。那你打算怎麼辦?

米瓜反問道,你愛他嗎?

我不回答你行嗎?

米瓜說,再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藍綢子又去廚房給米瓜燒咖啡,等她重新回到客廳,她看見丈夫站在客廳裏。他是用鑰匙開的門,她一點動靜都沒聽見。他顯然非常吃驚,有幾分慍怒地看著米瓜。米瓜並沒有站起來,她仰著臉沒有表情地看著他。

丈夫說,你想幹什麼?你怎麼這樣一個女人?

米瓜站起來了,她說,我是啥樣的一個女人?

你怎麼追到家裏來了?

我追你了嗎?你值得我追嗎?

藍綢子跳在他們的中間,咖啡都灑了。她說,哦,你回來了,這是我的朋友米瓜。

丈夫愣住了,他看看藍綢子看看米瓜,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指著藍綢子的鼻子說,她是你的朋友?很好的一個朋友,這是你的一個陰謀,這是你們的一個合謀,對不對?你想用這個抵消你的罪過嗎?

丈夫上來奪藍綢子手裏的咖啡壺,藍綢子知道他的任何一次憤怒都要以砸碎一件什麼東西結束。

米瓜衝到丈夫麵前,以雷霆萬鈞的聲音喝道,住手。

丈夫被震住了。

米瓜說,你是我見到的最名不副實的男人。

丈夫被射中了。他疼痛難忍。他的表情和後來她把刀子刺向他的心髒時的表情如出一轍。他痛苦的神情是迷人的,讓人因同情而有點喜歡。

米瓜在藍綢子的家裏看到服裝設計師的醜陋嘴臉後,就對藍綢子說,她和藍綢子的關係由情敵變成盟友。他說服裝設計師誰都不愛,他隻看重與他有密切利益的人和事。老婆和情人對峙時他絕對義無反顧地站在老婆一邊,因為老婆是自己的,長久的,情人是此一時彼一時,今天是張三明天是張五,有必要因小失大嗎?他不會因為愛一個女人而損害既得利益。米瓜是個人精,她的眼睛深入骨髓。她說男人是不能深究的,喜歡了就脫衣服上床,享受完之後就享受完了,吃飽了最好把鍋一腳踢翻。她說此次遇到貴丈夫,為他優雅的氣質鬼迷心竅,沒忍心糟蹋他,想認認真真打個擦邊球,沒想到開場失利,讓人家把我當成了下三爛的女人。經驗不足啊,不夠老道啊。

這世界真是奇怪,藍綢子和米瓜成了朋友。她們勾肩搭背坐在大街上的長椅上,米瓜說,女人們一般對我是惡劣的,我出去辦事遇到的如果是女人,大部分都會翻出百分之七十的眼白。可是男人就不同了,有一個規律,我對哪個男人不屑一顧,哪個男人必定找上門來。屎是臭的,男人是賤的,當然女人也一樣。

在米瓜的眼裏,人很簡單,一個字,賤!

米瓜還給藍綢子講,一個男人的老婆打上門來,她是怎麼對付的。米瓜說,那是一個算得上漂亮的女人,她說我思想不道德,搶她的寶貝男人。我盤腿坐在我家的舊沙發上說,我是對你的男人感一點興趣,可是看到你以後,沒有了。我和你的老公上床,就意味著和你共用一個男人。所以我不僅得挑你的男人,還得挑你。可是你讓我對你的男人興致皆無。你來的好啊,要不然我不明不白地將會受到多大的侮辱。那女人當時就氣絕,倒在我家的地板上,嘴裏冒出了肥皂泡。我趕緊把她送醫院,醫生以為我是做好事的活雷鋒,非得讓我留下姓名。

聽了米瓜說的事,藍綢子抓住了她的把柄。藍綢子說,怪不得你要上我家看清我的廬山真麵目呢,你是想和我共用一個男人。米瓜操起拳頭砸她的後背說,你討厭,你套我,你不是個良民。

米瓜又生起氣來,她又想起了藍綢子的丈夫。她說,你的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你有很大的責任。

藍綢子說,難道是我把他造就成這個樣子嗎?

米瓜說,是你把他縱容成這樣的,他第一次摔東西的時候,你就到廚房裏去拿菜刀,把他的一隻手剁了。我不相信他下一次還摔東西。

藍綢子說,如果夫妻到那種地步還有什麼意思。

米瓜說,哪種地步?中國的夫妻都是這種地步。你別以為兩個人你疼我愛才能維持一個家庭。愛情是鬥出來的,有時候菜刀也是必要的。

米瓜的愛情同時也是政治。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槍杆子裏麵出政權。

就在藍綢子與服裝設計師的婚姻像一根麻花又扭曲地擰在一起分不開的時候,弟弟藍驕子出事了。藍驕子從北京的一家公司買了一批日本進口的腹腔鏡醫療設備,結果是日本人淘汰了的產品,醫院使用後造成了醫療事故。事發後藍驕子被拘捕。藍綢子必須到北京幫弟弟請律師打官司。

丈夫說,你不能走,我們的《中國粉彩》馬上就要彩排了,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

可是藍綢子聽米瓜說,丈夫已經物色了《中國粉彩》裏的舞蹈演員,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粉嫩的姑娘。

服裝設計師擋在了門口,他就是不讓藍綢子給弟弟幫忙。

藍綢子說,我們的事業還有時間,可是弟弟的事拖不得。

他說,我如果遇到事你也會這麼上心嗎?

藍綢子本來應該說我會,她真的會。可是她還是說,我不會,不叫的狗會咬人,我這人心特狠,我討厭誰恨不得誰死。

藍綢子聽到她的身後訇然聲響,他把所有的窗簾都拽了下來。他說,我過去以為我養了條狗,現在我才知道是一匹狼。

她提著箱子走出來,身後又有許多玻璃器皿破碎了。她討厭砸東西的男人,他們以為砸的是東西不是人,對人沒有傷害。其實麵對一個砸東西的男人,受到的不僅僅是傷害,而且還有對這個人的輕視。一個人傷害了你,你還可以帶著傷口跟他過下去,為了修補。但如果你輕視他,一切就該結束了。

在去機場的路上,她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看著窗外的樹木,有一種植物她特別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下大巴的時候,她脫口而出:蓖麻。對,是蓖麻。這種植物她已經十幾年沒見過了。沒想到今天在去機場的路上看到了。

她大跨步地走進機場大廳,正好來了一班機,人們陸續出來。她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向她走過來。

他的身材還是那麼高大,濃密的頭發向上梳過去,額頭顯得更大。他的眼睛還是那麼亮,他的臉是一個充滿智慧的人在歲月沉澱後折射出來的光芒。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像當年他拉著她的手進防空洞,她聞到了他急促的氣息。

她站著不能動,眼看著他從她身邊擦過。

可是走過了他又折回來,他說,小姐,我在哪兒見過你?

她看到了他潔白細致的牙齒。她的嘴動了一下。

你是演員吧?

她好像點了點頭。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說,對不起,在電視上看到過你,你真漂亮。

他把我錯認為電視上見過的哪個人了,她在他的記憶中一閃而過了。她離開鎮子時十六歲,個頭隻及他肩部。現在她170公分,三十多歲了。她長大了,她是一個女人了,可他已經不知道她是誰了。

他繼續向前走了。一個女人提著一隻包從後麵趕,她說,你等等我啊。她的口音是小鎮上的。這個女人已經不漂亮了,用十分誇張的高跟鞋把身體托起來,頭重腳輕的樣子,滿臉橫肉。有一個哲人說過,四十歲以後要對你的容貌負責。如果四十歲以後還沒長出人樣來,就不要怨你的父母了。四十年的時間你都沒有把自己修整好,與你的父母有什麼關係呢。這個女人幾十年來都充盈著歇斯底裏的愛,她快被耗盡了。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藍綢子躺在雪白的床鋪上,心再一次強烈地跳動起來。沉靜在身體裏的血液以一種陳舊的方式倒流過來,她開始張開嘴喘氣。她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她想在空氣中抓住一些什麼。她一定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心已經為一個人想爛了。她想起了他在陪她練功時常常哼著的一段旋律,那時這段音樂一次次讓她的身心酥軟。後來知道了鄧麗君,她才知道那首歌叫《花好月圓》,歌詞是“雙雙對對恩恩愛愛”。她以一種怪異的聲音哼著這段旋律,她的氣息糜麗而且頹廢,她淫浸在黑暗掩蓋下的腥甜的氣味裏,體味著思念的腐爛和腐爛的快樂。她的心因快樂而發抖,像晾在風中的一件舊衣裳,為曾經的體溫而發抖。

一個人終究會為另一個人腐爛。

藍綢子通過北京的熟人找到了最好的律師,接下來打官司就得一筆錢。弟弟公司的賬戶已凍結,她手裏幾乎沒有一分錢。她還是想到了她的丈夫。

藍綢子走進服裝設計師的寫字樓,他正在接待一幫記者。看見藍綢子進來,他用手製止了記者的采訪,他說,嗬,我的夫人來視察我的工作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就是我的夫人藍綢子,《中國藍》服裝舞蹈表演的女主角。她給我們省裏可增了不少光啊,在舞蹈界有南有楊麗萍北有藍綢子之稱。

電視機鏡頭轉向藍綢子,她的臉馬上變得通紅。

服裝設計師製止道,藍綢子是個非常低調的人,請不要拍攝她的鏡頭。

一個記者問藍綢子,為什麼在《中國粉彩》秀中不出場?

服裝設計師代藍綢子回答說,為了培養新人。她現在致力於中國傳統舞蹈學研究,馬上就會出成果。

一片唏噓。

藍綢子的臉色馬上變白。

會議總算結束了,公司的工作人員安排記者們晚餐。這中間十幾分鍾的時間,藍綢子和服裝設計師進行了一段對話。

無事不登三寶店,是不是為藍驕子來的?

他說話的口氣變了。他把臉上的麵具摘掉了。他在轉椅上左右擺動了幾下身體,很響亮地喝了一口茶說,藍綢子,一位高雅的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舞蹈藝術家,一個冰雕玉琢的藍色精靈,為了一個精神齷齪的男人,來我這裏化緣來了。

藍綢子站了起來,嗓子眼兒堵著一口痰,說不上話來。她想找出一個詞來像子彈一樣射向他,她總是有這樣的衝動,用子彈射死他,看他的血液從破裂了的皮囊裏噴湧而出。

他伸出手示意她坐下。他說,不要激動。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我虧待誰也不會虧待一個女人,你想做的事我作為丈夫一定幫助你做到。他欠起身打開一個微型錄像機,裏麵傳出一段錄音。

藍綢子看到了她和弟弟在沙發上相擁的鏡頭。

服裝設計師出國期間在家裏安裝了監控器。

藍綢子站起來,往外走。他在她身後說,你一定特別想離婚吧。我告訴你我愛你,不到五十歲你別提離婚的事。

藍綢子的胃裏翻天覆地,她想嘔吐。她扶著電梯下來,頭暈目眩。她聞到自己身上腐爛的味道,她為自己感到惡心。她的身體裏滲透了他的氣味,她想擺脫掉這一切。

走到一幢大樓前,一位侍應生打扮的先生扶著她說,小姐,您是我們酒店的客人嗎?您需要我幫助嗎?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這個城市裏唯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她已經走到了這家酒店的台階前。她對侍應生點點頭說,幫我登記一間客房,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藍綢子進了衛生間,用完了所有的浴液。她在泡沫裏大口地喘氣,想借著水聲哭出聲來。之後她鑽進雪白的被子裏睡覺。醒來天已經黑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給米瓜打了電話,想讓她過來一起住,一個人住這麼豪華的房間不合算。可米瓜打著哈欠說,討厭,剛想身體腐敗一下你就打擾我。藍綢子沒聽懂,說,你在幹什麼?米瓜翻了個身曖昧地說,幹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藍綢子說,我在楓橋酒店裏,過來跟我住吧。米瓜說我神經沒分裂,睡覺還前半夜後半夜倒地方。不去了,你自己獨享吧。要是沒意思了,就到大廳裏看看,聽說楓橋酒店有一個絕色的妓女,一口價十萬,生意好得很哪。有興趣去看看吧。

藍綢子無數次聽米瓜說楓橋酒店有一個絕色的妓女,要過來一睹芳菲。現在藍綢子想看看稀罕。她收拾了一下,幸虧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裙,在這樣的場合是適宜的。為了讓心情好一點,她化了妝,點綴了一點亮彩。她走到寬敞的大廳裏,在一張開著黃玫瑰的茶桌邊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大廳裏有一堵漂亮的裝飾水牆,她欣賞著水牆變幻著的五彩繽紛的光芒。

突然從水牆邊上出現了一個人,他好像在找什麼人,放眼望著。接著他朝著藍綢子走過來。

這是一個牙齒潔白的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人,是她的腰肢在他的雙手裏旋轉的男人,是她在防空洞裏坐在他腿上的男人,是她坐在鐵軌上想為他死去的男人。他向她走來,向她走近,就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他對她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她的身體僵硬,手心裏的汗蟲子般爬出來。

他說,小姐原來是你啊。

她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我們在機場看見過一次。你是一位演員?

她點點頭,把咖啡放在嘴上。

他說,你的手更適合搞舞蹈。

她點點頭。

你的神態很像我二十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她的眼睛騰起霧水。

他把一隻手放在茶桌上,身體向她傾過來,他用壓低了的聲音說,小姐你真漂亮,我聞到了你成熟的香味。不過就是十萬元,你值。

他的臉靠近藍綢子之後,聲音一下變得陌生。他的聲音曖昧猥褻,是一個嫖客對妓女的調情。藍綢子一下子閉上了眼睛。

他把藍綢子當成了人們傳說的那個要價十萬元的絕色妓女。

他過來挽起她的胳膊,順便拿起那枝黃玫瑰。

妓女是要自己脫光衣服的。妓女如果還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就是不遵守職業道德。

他把一遝美金在藍綢子眼前晃一晃,放進她的坤包裏。

她聞到他身上樹根般苦腥的味道,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就是這種味道。在那條路上,她在心裏多少次地喊,你等我長大不行嗎你等我長大不行嗎?

他把黃玫瑰壓在她胸前,紮出血來。同時他們合二為一。她的眼淚流出來。她伸出手來摸他的額頭。這是多少年來她夢中的額頭啊,有一個黑洞深不見底。

她大叫了一聲。

他很人性地拍她的臉,說,好,很熱情。

俗話說婊子無情。這是他對妓女的最高評價。

藍綢子一夜之間完成了蛇的蛻變。風月和風塵隻隔著一層紙。

在酒店的商店裏,她用一部分身體的利潤買了一件黑色的晚禮服,頂天立地的高跟鞋。她化了濃妝,藍色的眼影,銀色的嘴唇。如果昨天像一個演員,今天就是模特,總之都是舞台用具。夜色來臨時她如期坐在那張開著黃玫瑰的茶桌上,重操舊業。

第一次和第十次不一樣。

男人們的眼睛月光一樣漂向她這裏。啜飲著月光的女人不會老去。男人們是那樣的心神不寧,各懷心事,他們一手掂量人一手掂量錢袋。其實錢和女人都帶不到棺材裏去。

從五彩斑斕的水牆邊,她看到他出現了。穿著雪白的襯衫,打著金藍色的領帶。他像赴一個約會那樣,笑出潔白的牙齒,徑直向她走來。他一直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今天他們手拉著手上樓。

這應該是兩隻久別重逢的手,手心裏曾握著一粒蓖麻。可是現在,他們是一隻合二為一的蘋果,蘋果裏有一條蟲子。時間很快會把他們吞噬,他們在太久的等待裏變質。一隻蘋果總會被一隻蟲子消耗,蟲子爛在蘋果裏,是彼此的對峙。

她拉開房間所有的燈,為了讓她看得清楚。她褪衣服,像一隻蓖麻剝去殼。

他彎下腰,撿起衣服。他說,穿上吧,我隻是沒聽過你說話。

她提起嘴角笑笑,做出小時候經常有的一個表情。她希望他認出她。

他把錢放進她的坤包裏。他說,我隻是想聽聽你怎麼說話。

他背對著她,吸了一支煙。他站起來,走了。

她白花花的身體撞擊在牆上,她用白色的牆壁對自己扇出響亮的耳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到敲門聲。

她以為他後悔了,他來了。

她打開門。服裝設計師站在她麵前,她下意識地捂住前胸。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給了她兩個飽滿的耳光,她轉了一個旋兒,跌落在床上。

他嘴裏罵著髒話,把一遝遝的人民幣砸在她的身上。他說,老子付錢了,老子要好好玩玩這個半路出家的妓女。他拉鬆領帶,雙臂交叉,準備脫掉襯衣。可能是領帶和襯衣糾纏在一起卡在脖子上了,他氣急敗壞地撕扯。

她拿起了隨身攜帶的瑞士刀。她在他的血肉之軀上,一刀,兩刀,三刀——她聽到撲通撲通撲通三聲響。

他的腦袋終於沒有露出來。他的雙臂垂下,他像一麻袋糧食倒地。

她扯下了他纏在腦袋上的領帶和襯衣,她看到了他的臉。這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他倒在地上雕塑一樣有立體感。可他已經被她像氣球一樣刺破了,他會很快溶化在空氣裏。

她看著他的血液流失,看著他的身體逐漸蒼白。她把手裏的刀擦幹淨。她沒有自殺的想法。她的父親把她從雪地上撿回來,她如果對自己下毒手,怎麼能對得起父親的愛。

天就這樣亮了。

她拿起電話說,米瓜,趕快來搶新聞吧,明天的頭條,題目我都替你擬好了,《妻子賣淫丈夫嫖娼狹路相逢刀血相見》。米瓜說,別打擾我,我正在激情創作。如果你再敢騷擾我,小心我搶你的老公。

她沒有辦法聽到藍驕子的聲音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背。

沒有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這麼簡單。

她打開了門,站在走廊上。她看見保安和警察圍過來。藍綢子說,讓我死到那個鎮子上行嗎?

太陽初升,萬物更新。這個城市把她當成一粒沙子碾碎。

她累了,閉上眼睛養神。警車上有一台小型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她好像聽見又好像夢見電視裏播報一起昨晚發生的案件。一對“文革”中結婚的夫婦,男方是知青。知青大規模返城後,男方回城並提出和妻子離婚,妻子不同意。分居多年後,妻子找到丈夫。昨晚丈夫再次向她提出離婚,理由是他愛上了一個不愛說話的女人。妻子絕望之餘與丈夫同歸於盡。電視畫麵是這樣的:一個一頭長發的女人,槍管對著一個額頭,扣動扳機,男人的額頭頓時出現一個洞窟。額頭上帶著洞窟的男人並沒有立刻倒下,他的手慢慢垂下,手心裏落下一個什麼東西。女人抱住丈夫引爆了身上捆著的炸彈。頓時血肉橫飛,一隻披著長發的腦袋騰空而起。

在這個早晨,藍綢子夢見了那個男人,他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他的手慢慢垂下來,慢慢鬆開的手裏掉下的是一枚蓖麻籽。

一個叫藍綢子的女人長嗥一聲,震落了一塊車窗玻璃。

記得有一個男人說過,狼的嗥叫是狼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