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化境(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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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究竟是陶可說給的,還是老榆樹的講述,胡文焉弄不清了。是銀鳳帶領她走進曼陀北村的。按著她的意思,悄悄地來。銀鳳住回到母親家裏,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她。這是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在一座五層高的居民樓上。樓是嶄新的,使胡文焉想起在離邑西郊租住過的農房。她們是從村東的大路來,就沒經過老榆樹。這使胡文焉夜晚難以成眠,她惦記它,那是一種奇異的思念,像是生命中拉著一根她與它的線。這樣一離得近了,那線忽地就緊了。

思念?

她在月光裏朝著它走時,心裏不由一動,感覺到宇宙的神秘,歌聲一樣穿越千古,飛進置身其中的此刻,唱著生命的真相,說那就是思念。

她原來是被這根線牽著啊,那走得多麼遠,又有什麼關係呢?走不出去的。

果真如此,卻是多麼幸福,生生世世讓它流轉吧,遙遠之遠讓它遠吧。

就是這樣,她融入蒼茫的。她進入精神之海,像是一粒水珠兒滾動於海洋夢境的深處。

老榆樹在村子西邊,就像佛祖在世界的西邊。她朝著那裏走去,披一身花朵似的月光。隻有天邊的村莊才會有這樣的月光。隻有這樣的月光才叫月光。村莊中充滿人塵的香氣,炊煙、老牛、幼童、男人和女人相視一笑的眼風,它們在月光的背景中化為意象,而月光因為它們成為物質和永恒。

誰又能肯定這是真實,而不是夢境?

但老榆樹確實跟她交談了的,到了第二天,她還能清晰記起談話的內容。她把它們飛快地記寫在筆記本上,事情的存在就更是顯得可摸可觸,而且具有永恒性。永恒,是的,這是最先開始的話題。在月光中,漸漸地,她就覺得是在遊了,像在梨花兒洇染的湖水中,在清透和暗香中,遊出一切,出塵,出水,成為一個沒有往事的人,超越因果的人。

被這樣的月光浸著,夜哪裏能夠分出深處和淺處?村莊在犬吠中靜著,仿佛一個透澈的生命優美地化入禪定。村莊如文章裏通常所形容的,儼然一幅水墨畫了,微淺的墨痕,空靈的用筆。在那畫幅的邊緣,稍稍遠的,祝福一樣呼應著的,就是老榆樹。她望見它時,她早已在它的視線中。她從來就沒有走出過它心靈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她與它一下就切入無限。

你寂寞麼?

我有專一寧靜的內心,可以產生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覺悟宇宙萬物的規律和奧妙。

可是,生命畢竟需要交流呀,你跟誰交流思想呢?

天空、日月星辰。

可你們沒有共同語言。

在精神的高空,隻有不同的思想,沒有不同的語言。

靜默了一會兒,她想到了曾困擾過自己的一個問題,就問出來:你追求過生命的意義嗎?這次的回答很長,說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畫家把我當做風景,詩人把我當做理想,農人和行者借我的蔭涼,我的呼吸能調和一方風雨,我在哪裏,哪裏就成為清新優美,飛鳥回還,令人神往的好地方。她又想起關於高度,就問它是怎樣保持自己的高度的?借自然之力嗎?答說:

自然即我,我即自然。我與自然彼在此中,此在彼中。相隨而大小,相依而高下,相合而相成。我沒有刻意保持什麼,我的高度與我同在,與無限同源。

無限是什麼?

是綠色、生命、希望和愛。

當第二天,和後來那些回憶的時刻,胡文焉有些後悔,為什麼她問起的是寂寞,而不是孤獨?寂寞與孤獨是否真的不是一回事?如果真,那它們本質的差異究竟是什麼?她後悔沒有跟老榆樹探討一下,何以她不知道什麼叫孤獨?有生以來,她隻知道不願意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知道厭倦,卻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是孤獨。也許這就是她總不能寫出一部令自己滿意的書的緣故吧?漫長的生涯中,她有一個追隨而行的夢,夢裏,她老是一個人走啊,走啊,走過許許多多地方,熟悉的,陌生的,美麗的,荒瘠的。曾有大師解釋說,這是因為她無窮無盡的前世中,有一世曾是僧人。那一定是個遊方的僧,苦行的僧。她想。那麼在那一世,她就不是女性而是一個男人了。那多麼好啊!

當然它還跟她說到了月光,就是在說這個的時候,她知道了在好多年以前,差不多有一百年吧。那時候,有一個晚上,月光跟現在一樣好,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站立過兩個曾轟動一時的年輕人,一個叫阿蘭美尼,是個讓月光都遜色的美麗姑娘,一個是僧人,名字叫占古巴拉。在老榆樹的語言裏,月光是一種有生命的存在。

僧人?胡文焉的興趣在這個單詞上定格,沒在意大樹關於月光別致的定義。要知道,她的前世中,有一回就是僧人啊。但老榆樹隻是略頓了頓,做了一個這是後話的表示,就回到自己的思路裏。它說是的,今晚的月光跟那天的一樣好。這是不容易的,許多年都沒有這麼好的月光了。因為大地上有漫長的一段時日喪失了綠樹、野花兒、流水和清風。不要以為月光是從天上來的,跟這些地上的存在沒有關係。不是那樣的,天和地從來就密不可分,猶如人的呼和吸彼此依存。天空其實就在大地之中。現在知道為什麼隻有這裏的月光才算月光了吧?它們之中有綠樹之綠,藍天之藍,清風之清,鮮花之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