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後記(1 / 2)

確實我來四川,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受到山水風光的吸引,也就是自然環境。那時我想,要是有一個所有季節都盛開鮮花,到處一片蔥蘢繁茂的地方,能夠讓我靜靜住下來,在那裏安心地生活,該有多好啊!

我還幽默地說過,自己是逃荒,而來到四川的。

這荒,我指的是沙塵暴。

正是離開故土那年,赤峰大地上起了沙塵暴。當時不知道它是沙塵暴,隻感覺那個春天的風沙尤其大,去上班的時候,風衣大大的帽子必須拉起來,將頭臉嚴嚴實實裹住,隻留一雙眼睛在外麵。

當知曉這三個字,初始內心是僥幸的,覺得自己也許是那個神尤為眷顧的不幸而萬幸的人,你看,沙塵暴來了,我也走了。至今能回想起初來川時,那種被花草樹木所迷失的情形。從塞外的春天出發,正好走進天府之國的夏天,便一下確定自己是來到了滿意的地方,那些無處不在的樹啊,它們令我的心掉進憂傷一樣逼真的快樂。開始本是住在城中間的,但城外的花和樹那樣搶奪著我的時間和精力,特別是春天的時候,城市外麵的整個大地都開滿鮮花,油菜花兒、豌豆花兒、蠶豆花兒、蘿卜花兒、櫻桃花兒、蘋果花兒、梨花兒、桃花兒、杏花兒……每天我都得去看望它們,不去就不能得安生,去了就忘記回來,癡癡地在那花的海洋裏遊啊遊啊遊啊。後來索性搬到了城外去,推開窗便是田野,上麵忽而花朵絢麗,忽而稼禾青青,而四圍水杉高灑,竹簧密簇,芭蕉、枇杷、梅、海棠,點綴如畫。

但是,漸漸地,我喜樂的心上,雲煙樣起了哀愁。

便是那古往今來詩歌裏所吟的,鄉愁。

最早是因母親而起,當迷醉於鮮花,尤其是深冬裏的花兒,我那樣痛切地想到母親。在記憶中,沒有比母親更愛花兒的人了,要是她也能夠來到這天上地下都是花兒的地方,這深深冬天裏仍香花綺麗的地方,她該笑出怎樣的舒心啊!然後是手足、朋友、故舊,然後是整個故鄉。當這溫暖之土最美的梅和海棠盛放之時,我親愛的故鄉正是飛冰揚雪,地凍天封,最酷寒的時節。看著巴蜀大地如湧如漫的綠色,我總是想到故鄉那些幾乎寸草不生的高悍山脊,那些在淩厲的風中頑強搖晃著的小老樹。

小老樹,是故鄉給自己那些永遠也長不大的樹們起的名字,它們立在山梁上,或是坡穀、曠野之間,永遠在努力,永遠不能夠長大。它們是樹的侏儒。

便想起故鄉那些揮鍬舉鎬,風餐露宿,年複一年,在大山上、在荒漠中,與風沙殊死搏鬥的人們。

21世紀是生態的世紀,生態文明是21世紀最重要的文明。早在專家學者們這樣的聲音響起之前,赤峰人就開始行動了。到21世紀的曙光在地平線上耀然閃亮,赤峰人生態建設的戰役已激烈地進行了近半個世紀。是的,他們開始得早,從來沒有停止過,就是在人人談之色變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其他地方的人們做著各種各樣其他的事情,那塊土地上的人也盡可能地尋找機會造林植樹。哪怕政策要求把樹林砍倒,他們也隨即在沒有樹木的地方悄悄地重新挖坑栽苗,讓綠色再艱難而奇崛地忽閃、蔓延。

幸而,改革開放的東風浩蕩而來,這種勞動更加氣勢雄偉,可歌可泣了。

一度,生態建設成為赤峰市的市策,舉全市之力向荒山進軍,從官員幹部到百姓黎民,全部到山上去,從七十老翁,到稚稚少年,全部到山上去,真正是全民參戰,全民皆兵。

任《赤峰日報》記者時,我對治山治沙、生態建設尤為關注,抓住一切機會去采訪,每每麵對那些震撼人心的勞動場景慨佩橫生,熱淚盈眶。本書裏寫到的“雙臂皆無,隻能靠兩個胳肢窩夾著鐵鍬挖土,每挖一鍬,身子艱難地一晃”的殘疾人張金餘,和“隻有一臂,便用一隻手和另一個胳肢窩持鍬取土”的殘疾人李金鐸,現實生活中,我都看見過他們,隻不過,他們是叫著不同的名字罷了。還有“任務所在的山坡,土薄得像一層皴,根本無法栽樹……他就用柳條筐從一裏半路以外的陰坡一點兒一點兒把土背過來。”利用歇工時間從遠遠近近的地方背來石頭,在山坡上砌成“第一經濟溝”大大字樣的退休教師雷萬均;彎腰駝背,耳聾,腿殘,已過花甲,一人承擔五個人任務的老人趙文;還有掄著比自己輕不了多少的鐵鎬,揮汗如雨幹著的,年僅十二歲的沒有名字的瘦弱女孩……這些人我都見過。他們每個都不止是一個,都是無數中之一。在大山的高處,隻有石頭沒有土的地方,鍬和鎬都用不上,隻能用鑿子,一點兒一點兒把石頭鑿碎,再一點兒一點兒用手把它們捧出來,十個手指全部磨得鮮血淋漓,膠布纏了一層又一層;搭個窩棚在山上住下來,天一放亮就爬起,直幹到星月滿空,渴了,喝幾口裝在塑料桶裏的冷開水,餓了,啃幾口裝在塑料袋裏的窩窩頭,下雨了,披上塊塑料布照樣幹——這是尋常的情景,隻是,當它們是由年逾古稀的老人們演繹時,格外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