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不是好警察似乎也有失公允。他隻不過沒有在第一線拚殺過。他沒抓過人,沒審過案,更沒有和什麼亡命之徒玩過命。他在公安局工作那幾年就是寫稿子寫報告。可他的稿子和報告總是很合領導的胃口。這其實並不容易。
我知道我老媽對於鄭謙同誌有一種既欽佩又遺憾的複雜情感。當有人在老媽麵前稱讚老爸的文章好時,老媽會笑著說:“除了會耍筆杆他也不會幹別的。”而心裏在想著他要是能文能武該有多好。刑警隊的趙隊長是老媽的直接領導,那就是個能文能武的家夥。我曾經目睹他在一次刑警隊的慶功宴上朗誦詩歌。詩是他自己寫的,確實有感染力,讓我這個小丫頭都激動不已。他喝了酒,站在桌子上,臉紅得像塊紅布。他的嗓子特別好,洪亮,而且字正腔圓。我看得出他的朗誦是刑警隊的保留節目,酒喝到一定程度了就必定會有這一出,否則刑警們就會起哄讓他再來一首。他朗誦什麼我已不記得,隻記得他朗誦時眼睛始終看著我的母親。在愛情方麵,我有點兒早熟,我相信那種注視是愛情。
我不知道老媽和趙叔叔之間有什麼,我也不相信會有什麼。他們都是警察。我記得那天我跟著微醺的老媽回家時已是半夜,鄭謙同誌還在桌子上趴著寫東西。他什麼也沒說,把母親扶到床上,為她擰了熱毛巾。毛巾捂在老媽臉上,她突然在毛巾下邊哽咽了一聲,伸手抓住了父親的手。公安局“第一筆杆子”那時顯得很無奈,也很疲勞。他們都不動,就那麼站著和躺著。我則在一旁傻嗬嗬地看。好像很久,鄭謙說了一句:“你累了,睡吧。”老媽的手就慢慢地滑下去,在隻抓著老爸的指尖時停頓了一下,然後徹底地鬆開了。
第二天早晨,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隻有我夜夢裏的眼淚濕了枕巾。
6
我哭了。昨天的眼淚仍然滴在今天的電腦鍵盤上。
我沒有通知老爸就離開了家。
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不禮貌不規矩的做法。我在骨子裏就是個浪子。我把他讓我看的材料打印了出來,龍飛鳳舞地在上麵寫了一段批語:您的精神可嘉,但您確實老了。還是去釣魚吧。
我把材料放在我房間的桌子上。我想象著他在看我的批語時無可奈何的笑容,然後就走了。
我想到武漢去。我對那座原本陌生的城市突然有了親切感,我要去讓這種親切感更真實起來。我想真實地撫摸曆史的肌膚紋路,讓我的心真正墜落在荊楚大地上。
我在網上把我要去武漢的決定通知了我的老校長。他熱烈地表示了對我的歡迎,同時給我傳來了新的信息。這個大嘴巴的老頭兒真的很令我敬佩,他在從我那兒返回之後立刻去探訪了陳庭生那個辭職同僚的後人。要知道,那一家人仍然住在鄂北的深山裏,下了長途汽車後還要步行五個小時。他從那家人手裏搞到了不少東西。那家人現在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農民,但對前輩的敬仰使他們保留了不少他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物件。
其中竟然有陳庭生寫給那位老先生的信。
“弟二子均已入學,一憨直,一頑劣,常令弟頭痛不已,但也略有慰藉……盼其未來可報國也。常念與兄共事之時,不禁唏噓……”
這封信給我最重要的收獲,是我明確知道了陳庭生兩個兒子的存在。之前,老校長手裏掌握的證據也不過是隻言片語而已。而現在,他們已經活生生地站在我麵前了。而他們之一就是我的祖爺爺。
陳庭生的這封信寫於1920年初,也就是他當警察局長前不久。按照時間推算,陳鬱和陳鄭,時年八歲。
最最難得的,是陳庭生隨信寄給老友的一張全家福照片。當這張照片出現在我的信箱裏時,我由此而認識了陳家全體成員,認識了那兩位看上去反差極大的太太,和同樣南轅北轍的兩個兒子。
我的許多猜測被證實了。
盡管老照片是模糊的,我仍然看出大太太應該是農家女子,她雖然安詳而端莊,但神情裏的一絲緊張和怯懦暴露了她的內心和她的出身。二太太則無拘無束地笑著,眼睛直視鏡頭,甚至好像對照相機有著一些好奇。她要年輕得多,衣著時尚,還戴著手表。不會錯的,她就是我猜到的人。
而我的目光則久久地停留在陳鬱和陳鄭身上。
憨直的,垂手而立,目光嚴肅,像個小大人;頑劣的,雖挺直站著,但右腳尖挑著,左腳故意藏在右腳後麵,給人一種站不穩的感覺。憨直的,相貌和母親酷似;而頑劣的,卻真的很像父親。
而他們的父親陳庭生,我這是第一次真實地麵對他。但令人驚奇的是,他竟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不算英俊,瘦,眼睛很大,有神。他沒有穿警服,穿了一身在今天看來很土氣的西裝,還打了領帶。那照片當然是黑白的,但不知為什麼我認定那領帶一定是紅色的。
我登上了北上的火車。火車在越來越暗的天色裏啟程,像箭一樣地射入了黑夜。我趴在我的硬臥中鋪上,把腦袋放在散發著一股怪味兒的臥鋪床單上,抬眼盯著窗外飛逝的燈火出神。不知道為什麼,每逢坐火車我都愛這麼趴著。記得有一次全家出去旅遊時父親皺起眉頭批評我說:“髒不髒?床單上的灰塵都被你吸進去了。”而母親隻是笑一笑,伸手揉亂了我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