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在回答我,我爸說:“你總說什麼命運,其實什麼叫命運?命運就是人的腦子裏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我自己總結過的,當時,我腦子裏的想法就一大堆。不想當警察,可又覺得你爺爺大概也是希望我穿這身警服的,覺得當警察也有光榮的地方。麵對那些老警察們,還多少萌生點兒好奇心……人是複雜的,丫頭,很多時候就是一念之差。”
“可是要總結總結您的那一堆想法,其實歸根到底,您是活在爺爺的影子裏。”
他又不說話了。半天,才歎息一聲,語氣裏是一絲無奈和無奈之後的沉靜:“這就是命運。”
11
我爺爺鄭天明作為公安局局長一生破案無數,聲名赫赫,但據他自己的說法,他自認為最得意的卻是他在剛剛當了局長之後偵破的第一起案件。
其實當我長大之後,我並不認為這起案件偵破的過程有多漂亮,甚至,我覺得這案子很簡單,而且裏邊絲毫沒有我爺爺的功勞。後來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爺爺的得意其實象征著一種失意,他用他的驕傲掩蓋著他的失落。
查到這起案件的情況很容易,有好幾篇回憶文章至今還掛在網上。那是我們這座城市曆史中輝煌的一頁。
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一個春天的晚上。鄭天明局長和他在市歌舞團當演員的未婚妻照例在那家咖啡廳喝咖啡。喝咖啡當然不是土包子局長的喜好,而是資產階級小姐的情調。“資產階級小姐”,是我爺爺對我奶奶的愛稱,他這樣叫了她一輩子,完全沒有貶義,就和我們今天相互稱呼老公、老婆一樣。那天晚上,月亮很好,“資產階級小姐”也很高興,他們在咖啡廳的落地窗前坐到很晚,事情發生時店堂裏除了他們就隻剩下一個男客人。
鄭局長還要回局裏處理公務,十點整,他付了錢準備起身。就在他含情脈脈地拉住未婚妻的手時,他聽到了那個男人低聲的命令:“鄭局長,請留步。”
鄭天明一驚。沉浸在幸福中的他一直沒注意到這個男人。也因為這個人一直坐在他身後的位子上。鄭局長進門時他就在了,鄭局長唯一的模糊印象是那人風衣衣領豎起,還戴著大墨鏡。
“別回頭。坐著別動。”那人又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我未來的奶奶有些驚慌,想跑,但被爺爺抓緊了手。我爺爺到底見多識廣,已經迅速鎮靜下來。
“你是誰?你怎麼認識我?在這裏等我有什麼事?”
鄭天明的三句問話一句接著一句,顯示出他的思維敏捷,邏輯清晰。那個人也感覺到了,很欣賞地笑道:“問得好。”接著,他把聲調放得更低了。低到似有似無的聲音,卻說出了一段驚心動魄的話。他說他是奉命在解放後仍然隱蔽在地下的我方人員,他說他違反紀律找到鄭局長是因為事情緊急。國民黨“保密局”在本市的潛伏工作站站長思想動搖,有向我們自首的跡象,希望公安局抓緊工作。這個人叫……
鄭天明打斷他的話,若無其事地攪著咖啡,低聲說:“沒憑沒據,我怎麼能相信你的話?”
男人低笑一聲,起身往外走。在擦過我爺爺身邊時留下一股強烈的香水味兒和一張悄無聲息飄落在桌上的紙條。
鄭天明局長其實當時正為找不到偵破國民黨潛伏特務組織的線索而苦惱。解放了,習慣了地下鬥爭的共產黨人開始走向明處,而身處明處的國民黨人從此轉入了地下。這樣的轉變雙方都久久不能適應。從抗美援朝戰場回來的鄭天明同誌,一進公安局的大門就知道這個城市的國民黨潛伏人員雖然被抓了不少,但大魚始終沒有落網,他們仍然在這個城市裏自由自在地活動著。他沒有一分鍾不想抓到他們,可他顯然沒有他的對手聰明而且有經驗。
現在,線索從天而降了,破門而入的鑰匙就抓在他的手裏。
他把“資產階級小姐”送回家,然後火速回到局裏布置工作。一切都是真的。紙條上的地址,這個地址住的人,這個人的身份,一切,給鄭局長的感覺就像夢,而這個夢是別人替他做的。這讓他惱火,可也沒辦法。
還是在那家咖啡廳,他約見了“保密局”潛伏站的站長。這個看上去疲憊不堪的男人坐到公安局局長麵前,看得出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提了一些條件,如保證自首人員家屬安全,如安排自首人員工作,等等。很簡單的幾番討價還價之後,他痛快地繳械投降了。看來,地下的生活太痛苦,他真的已經是忍無可忍。
站長交出了三部電台和四個潛伏組名單。潛伏本市的特務就此一網打盡。
鄭局長被高規格嘉獎。但他絲毫不高興。因為他在和那個站長談話之後走出咖啡廳時又看到了那個神秘的男人。當然,也可能是他看錯了,因為那個男人始終就沒讓他看清過他的臉,從根本上說,他認出那人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鄭局長就是認定自己看到那個人了,在他走出咖啡廳時,那個人的衣角正從街口閃過。他一愣,隨即追了上去。他當然沒有看見什麼,那條街道上空無一人,但他一口咬定聞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兒。
這起案件從此讓他耿耿於懷。
我的奶奶多次勸他:“都是為黨工作,有什麼呢?說到底,案子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