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文久良像野人一樣回來了。他鑽進廚房,用手抓起冷飯往嘴裏塞,好幾次哽得連氣都上不來,食管像鐵一樣硬。難過地伸縮了幾下脖子,喉嚨上的硬塊緩緩移動,突然眼睛暴突,米飯終於咽了下去,淚水奪眶而出。母親忙去給他熱湯,給他遞水。他父親製止道:
“不要管他,噎死他狗日的!”
“他死了你哪點好哇?”母親生氣地把火鉗拍在灶上。眼淚隨著聲音洶湧而出。
到他二十歲那年,來了一個土改工作隊,他家成了富農。接下來初級社、高級社,集體化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先是土地進入大集體,然後牛羊和農具進入大集體,最後連煮飯的大鐵鍋也進入了大集體。哎,又是鐵鍋,就像那時候的人隻知道吃似的,其實當時人們最大的麻煩就是吃不飽。生產隊的大食堂給他們留下過宴席般的大聚餐的記憶,短暫快活的時光很快因為接踵而來的大饑荒而失去了魅力。
文久良二十七歲那年,他不再打鐵了,成了煉鋼技術員,雖然他從不知道鋼是怎麼煉出來的。父親文正澤也早就不敢從木頭裏請神了。他的工具被沒收了,雕好的神一次供奉也沒享受過就被燒掉了。他成了迷信活動的典型,不時被小學老師用來啟發學生:如果神真有那麼靈,為什麼連他們的腳趾頭都保不住?
峽穀裏的人也認可了這種改變,既然土地牛羊都入了社,哪裏用得著神來保佑。派頭十足的社長向大家許諾,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不但有飯吃,到年底還有一件新衣服。那些多少有點腦子的農民,用隱喻談論著這些事,以為這不過是一場鬧劇。但在正式的場合,比如社員大會上,他們總是緘口不言。如果是情勢所迫,非要他講兩句,往往詞不達意,關鍵的話逼了半天也沒講出來,就像擔心自己雖然領悟了,但未必就應該告訴別人。於是,表麵上看,他們完全服膺於社長的宣言,相信那小娃娃似的獎品是他們所喜歡的。心裏卻在想,關在自家牛圈羊圈裏的牲口既然已經入了社,為什麼還要我去養它們?在自己的地裏幹慣了活的人,到集體的大田裏誰不想偷奸耍滑?至於說用犁頭翻地也是為了打擊帝國主義,鬼才相信。又不是在帝國主義的土地上種地,在帝國主義的土地可以犁“翻鏵”,犁一鏵起來蓋住犁埂,下一鏵蓋住下一個犁埂,看上去全都犁過了,其實隻翻了一半,種子落在犁埂上,哪能長出好莊稼。可在自己土地上,整治得了誰呢。出乎他們預料,集體化的高潮已經不可阻擋,世世代代共同遵守的奧義也連根動搖起來。政治詞彙不時從他們嘴裏冒出來,意義含混不清,有時是在罵人,有時是在自嘲,有時候和他們自己才懂的傳統詞彙絕妙地結合起來,立即會贏得一片笑聲。
日子雖然艱難,卻都一一應付下來了。竟也從容。
轉眼又過了幾年,文久良三十多歲了。他對女人的渴望終於蘇醒過來。父親在1959年的大饑餓中去世了。文久良和母親靠吃樹皮和菜根硬撐了過來。情況稍有好轉後,姐姐們覺得兄弟冷清、孤單的生活真是可憐。她們發揮各自的優勢,定要給他撮合一門親事。文久良也答應了。
女方是一年前死了男人的小媳婦,生過一個孩子,因為沒飯吃,擠不出一滴奶水,孩子在小貓咪似的哭聲中,又回到他剛來的世界裏去了。大姐二姐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既證明她能生育,又沒有任何拖累。
女方對文久良也滿意,因為他的地窖裏有幾百斤紅薯,櫃子裏還有百餘斤玉米,油壇裏還有幾斤豬油。這對餓得眼睛發花的人來說,是不能抗拒的誘惑。
文久良左腳有點瘸,是他二十六歲那年生病落下的。女人的眼裏隻有豬油和玉米飯,根本不在意他的腳。
結婚那天,隊長撥了一百斤大米,兩百斤包穀,殺了一頭病歪歪的老牛。讓全生產隊的人享受一頓共產主義生活,同時也把另外兩對年輕人的婚事辦了。
文久良領著女人吃完飯回來,女人說她沒吃飽。飯和肉是隊長親自分的,隊長一邊分一邊吼,吃慢點,狗日的些,噎死了我不負責!有個老漢文縐縐的,本想對新人們說幾句祝福的話,看見別人不到兩分鍾就吃了個底朝天,他嚇了一跳,忙端著自己的飯和肉躲到桌子底下,吃完了才鑽出來。文久良也感覺自己沒吃飽。其實和平時比起來,飯和肉夠多的了,可就是感覺沒吃飽。他對女人說,我炒包穀花給你吃吧。女人充滿柔情地說,那我給你燒火。大鐵鍋已經入社了,家裏隻有一個又重又厚祖傳下來的小銻鍋。文久良把玉米粒放在銻鍋裏麵,蓋上蓋子,在火上烤一會兒然後端起來嘩啦搖。烤一陣搖一陣,從鍋裏傳出劈啪聲和香味。他把玉米花倒出來,叫女人吃,他再炒。最後兩鍋,他還放了點豬油和鹽。女人說,好了,你不能再炒了,我再也吃不下了。放了豬油的玉米花倒出來後,女人說,我再吃一點就不吃了。文久良看見她慢姍姍地,一手端玉米花,一隻拿水瓢去水缸裏舀水喝。他正想問她,是放了豬油的好吃,還是原味的好吃,隻聽見女人叫了一聲,玉米花和水瓢同時落地。文久良忙去叫赤腳醫生,赤腳醫生看見女人的肚子被玉米花撐得像個孕婦,但他束手無策,他既沒手術刀,也沒一粒幫助消化的藥,隻能往香溪醫院送。大肚子既不能背也不能抱,隻能平躺在門板上。抬到醫院,女人已經叫喚不出來了。醫生說胃撐破了,出血太多,救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