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中篇小說 水母潮(楊怡芬)(2)(1 / 3)

水母潮很快過去了,也就八九天。聽說普通水母的一生,不過就二十多天,而這八九天,本該是它們人生中最明亮的時期,從幽暗的海底或礁石那裏出來,浮上水麵,雖然有一部分落入我們的網中,但總還有許多,它們逃脫了,作為一隻完整的水母過完短暫的一生,到最後,是安靜地在海底化為海泥呢,還是被潮頭帶上來死在沙灘、泥塗或鵝卵石上,這些都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總比三礬後又被碎屍萬段的好。要是奶奶還在,她又要笑我了:小孩兒家家,知道啥死啊活啊的,聽話,以後不許說了!

可怎麼會不知道呢?奶奶,死了,爺爺,死了,隔一陣子,村裏就有人死,死這事,近近地在身邊啊。年老了的死是沒辦法的,年輕些的死在海上,也是沒辦法的,生病死的,也是沒有辦法,這些,都是我眼睜睜看著無法可想的事。好多老人,活到七老八十,到死了都沒離開這島半步,有一個婆婆,她愣是沒出過村呢。這樣,也是一生啊。我的一生又會是怎樣的呢?

搖櫓的時候,我也在做白日夢,夢裏,我到了外麵的世界上,越長越高,高到半天上,又垂下頭來看現在的我——我和我,在海天之間,溫柔對望。

我能把櫓搖得像點樣子了,至於水母,每天看,竟覺得它們本該就在我們生活裏一樣,它那隻有一副腔腸的身體,好像也是那麼理所當然。阿虹是清林老師的幹女兒,這個,好像也已經理所當然了。阿虹有了三四條連衣裙,淡粉淡藍乳白米黃,她走到風中,太陽照著她鼓蕩的裙擺,就是一隻半透明的水母。大人們已經在預言,阿虹的未來必定是好的。那些預言家說,你看,她本就成績好,可是家裏被她爸爸的病拖窮了,現在好了,有了這樣的幹爹,不用愁學費了;這孩子啊,本就是會看眉高眼低的,這樣八麵玲瓏,將來能不好嗎?這樣的話,在我們麵前說時,我們總會掛上一副木然的表情。東山嘴的阿權叔就是預言家之一,有一回,他對著我們木乎乎的表情說:“看看你們倆這驕傲勁!我倒要看看,你們以後到底有多大出息!一個那麼瘦來一個那麼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個好婆家呢!”我真想朝他那闊嘴來上一拳。林英卻不惱,她笑著說:“隻要阿權叔你長命百歲,總看得到的。萬一活不長,那就可惜了。”阿權叔笑了,說:“尖牙利齒的,將來當律師。”林英隻當沒聽見,拉著我走得飛快,走得離開人群老遠了,她才停下來恨聲說:“我們靠我們自己,讓他們看看。”她終究是生氣了。

我們去防波堤的次數越來越少,碧水藍天變得飄忽遙遠,書包裏的世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真切。我們開始用功,熬夜熬得眼睛紅紅的,林英家裏給她用的燈泡實在太昏暗了,我從家裏偷了一個60瓦的給她,她媽媽又嫌她費電多,最後,幹脆,她就在我家裏學習了。我媽也節省,可她不會省到這個份上。複習完功課,我再打著手電送林英回家,那時候,我們島上很安全,送她回去,不過是夜裏出去走走的好借口。夜風清涼,夜海安靜,對岸的燈光星星點點,有月亮的晚上暗些,沒月亮的晚上亮些,總在那裏。每天夜裏,走過無遮無攔的半山腰時,我們總也要停下腳步,看一會兒這些燈光。

我們曾經有過的天南地北的瞎扯,如今不知不覺都換成背啊讀啊,浪費一秒鍾都覺得是可恥的。成績是怎麼好起來的,我們也有些模糊,反正,在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們的成績一下子躍到了前兩名,阿虹,是第三名。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再為考得不好發愁過。考試比種地還要可靠,隻要你努力讀書,試卷上的成績,就保準好。種地還要看天呢。林英的爸爸甚至開始為她的學費發愁,要是林英考上城裏的高中,那他決計不可能一日吃兩餐酒抽半包煙了,他得開始節省。我們家似乎也是,本來媽媽就隻計劃著準備妹妹高中大學一路讀上去的費用——那就夠她犯愁了,我呢,初中畢業以後就能賺錢補貼了,就像我這回去撈水母一樣,我會很能幹的。媽媽在念叨明年開春她要多養一頭豬,再多養三隻雞,她想養鴨,可算來算去,幫忙的人手不夠,“阿大也要讀書的”。不知怎麼,麵對她的焦急,我竟有些愧疚,我本不應該這樣瞎摻和的,何必去當好學生呢?可是,人一旦當上了好學生,是不大肯再退下來的,我開始明白為什麼那些好學生讀書都讀得那麼辛苦了。那一年,我們班上都是辛苦讀書的人了,大概是覺得我這樣傻傻呆呆的也能把書讀好,為什麼他們不能呢?我們就隻有更加努力,才能保住好學生的位置。有些人折騰了一陣,就鬆勁了,讀書畢竟不是種地,未必春播就有秋收,我們就更在乎我們這好不容易有的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