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蛙鼓陣陣,又聽過了秋蟲唧唧,在我們的夜路上,隻剩下鬆濤聲了——海在小平原外,浪打礁石的聲音,在半山上是聽不到的。入冬了,對岸橘黃色的燈光,看起來就特別溫暖。
那個晚上,沒有月亮,半路上,林英說,我們從清林老師家那邊走好嗎?
去清林老師家的老樓,我們得繞點彎路。而且,幹嗎去呢?可我還是陪她去了。黯淡的星光下,說它老,才不是說它不好呢,而是說它精致。青石地麵,雕花石窗,是我們島上唯一幸存下來的一座老樓了,在它的四周,是我們粗糙的舊石頭屋子,還有更粗糙的青瓦頂新樓房。我們站在一處暗地裏,盯著這老樓裏的燈光,林英說:“她就要出來了,你看著吧。”果真,過了一會兒,大門悄沒聲兒地開了,阿虹閃了出來,張望了一下四周,走得飛快。她幹嗎那麼慌張呢?這是她幹爹的家啊?她滿可以大聲說告別的話,滿可以把腳步聲走得咚咚響的。林英說她知道怎麼回事,可她沒法把事情很清楚地說給我聽。林英又說,你幹嗎要知道呢?我們好好讀我們的書就是了。被我問急了,她說,這事情很複雜,等哪天有空了,我說給你聽。
可我們一直都沒空過,功課填滿了我們所有的時間。而且,我好像也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更加不想叫林英說清楚了。
過度用功的結果,是林英越發的瘦,我越發的胖。我看著自己像氣球那樣吹起來,無能為力。起初糾結於心的那件事,真的像沒發生過一樣,試卷和題目讓我們看不到除此之外的東西。
那天,阿虹來找我們時,我們正埋頭背化學公式。林英說化學最好學了,而我總覺得雲裏霧裏,林英一心要幫我撥雲見日,連寫帶畫,額角沁汗,那會兒正對我怒目而視,恨鐵不成鋼。阿虹就這樣走進了林英怒火紛飛的視線裏,這讓林英更光火了,你知道,英雄都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吭哧吭哧練功的傻樣。林英氣呼呼地把我們麵前的作業推到一邊,大咧咧從書包裏扯出一本《紅樓夢》來,自顧自看了起來。
“你們在讀《紅樓夢》啊?”這就是阿虹,她永遠知道該說什麼。
她的話音落下,窗外正好響起一陣鞭炮聲,年節前就是這樣,東一家,西一家的,大家都在那裏放鞭炮謝年送年。鞭炮聲歇了,林英的怒氣好像也消了,她放下《紅樓夢》,把她的凳子讓給阿虹坐,自己坐到我的床沿上。我趕忙跑到堂前去端來一碟香瓜子——年節是要招待客人的。
阿虹坐下了,一雙穿著皮鞋的腳並得攏攏的,抓了幾顆瓜子,說:“下學期我可能會轉校。”
“轉校?”我們倆問得異口同聲。這個島上,初中,可隻有唯一的一所啊。
“是啊,轉校,轉到城裏去讀,我幹爹聯係的,說是那裏的老師能把我教得更好一些。”說話間,阿虹微微抬起了下巴。
這樣的啊。那麼,是到“外麵的世界”去了?我擰擰自己的胳膊,這一陣練了搖櫓,我的胳膊結實多了,我是想搖著舢板到外麵的世界去的呢。那是我們在防波堤上看了又看的“外麵”啊,阿虹真的就這樣穿著皮鞋要去那裏了嗎?
我不知道這話是怎樣出口的,可我真的說了:“阿虹,你幹爹有沒有把你抱在膝蓋上改錯別字啊?”
“我不寫錯別字。”阿虹的頭抬得更高了。
“我寫。你幹爹就這樣把我抱著改,你幹爹可真好。”林英說。
“你幹爹也抱過我。”我說。
“你們這是……嫉妒。”
“是什麼,你自己知道。”林英又打開了《紅樓夢》,把自己的臉和我們隔了開來。
“瞧你們……”阿虹站起來,又坐下了,“我來和你們道別,你們……”她就趴在我的寒假作業本上哭了起來,沒有聲音,肩頭一聳一聳。
我趕緊去關了門。這是我的習慣動作了,大凡我和妹妹吵架,第一反應就是關上門。小孩子的事,和大人無關。
我常常想起這一幕,我清楚地記得阿虹的雙肩聳動,也記得林英躲在《紅樓夢》後麵的抽泣,可我總是記不起,當時,我做了什麼。我記得有一束陽光從窗口進來,打在阿虹的背上,光束裏,塵粒如蝶,回旋飛舞。我久久地盯著它們,想著大概塵世就是這麼一回事情。是的,我就盯著那束光,也不說,也不動,我隻是在安靜地等待,等待這一切過後,世界又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