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中篇小說 水母潮(楊怡芬)(2)(3 / 3)

阿虹拿出她的手絹,仔細地擦幹了淚水,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真沒有辦法。”我茫然地看著她紅腫的眼皮,心裏頭品味著她這句話,什麼叫“我真沒有辦法”呢?我真的不懂。在後來的後來的後來,命運竟然又給了我許多機會聽人傾訴,他們說到最後,也是一句“我真沒有辦法”,這是一句自我寬恕的話吧?每退一步,都說著:“我真沒有辦法”?然後,就可以安心地一步一步再退下去?

我沒法把我的詰問說出口去,就隻有眼看著阿虹開門出去。她釘了鐵掌的皮鞋先是在我家廊前的水泥地裏響了一會兒,到柴門那裏是泥地,就沒聲了。

今年農曆正月十四,林英打電話給我,說:“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一下阿虹吧,她,肝癌晚期了。”我說:“就是那個……幹女兒嗎?我去年才聽說她過得好好的啊,聽說又認了不少幹爹呢。”電話線接觸不好,嘶嘶響,林英的聲音也跟著哆嗦:“是啊,就那個刺激我們倆發奮用功的阿虹啊,這樣說起來,她倒是我們的命中貴人。”

“命中貴人嗎?”我大聲問。

“她教會我們好多東西啊。”嘶嘶聲正好停了,林英的話就清清楚楚傳入耳朵。

阿虹教過我們什麼呢?我拿著聽筒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林英嗤地笑了一聲,說,還記得嗎?是她現身說法教我們什麼是“幹女兒”的。

“好啊,那等你空了打電話給我吧,你比我忙啊,就湊你的時間吧。”掛電話前,我這樣說。林英在公安局工作呢,先是戶籍警,再到刑偵支隊,這會兒到經偵支隊了,還當了個支隊長,一路有貴人相助,一路升遷上去,越來越忙,比我這個碼字兒的不知道要忙多少。今天這樣的電話,一下子說那麼多和錢無關的話,真是這幾年來的稀罕事呢。上一個電話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吧,她要我給她一點錢,她幫我去做借貸,她說“來錢來得飛快啊”。她要去了我的信用卡號,每個月往我的戶頭上打錢。再上一個電話,是前年夏天的事,她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和她一起開養老院,拿地啊籌建啊經營啊都不用我操心,我隻要往裏麵投點錢就是了。我照例又投了些錢。這是她的好意。我們身邊的人都在找門路發財,我這樣埋頭寫啊寫啊,一點不理財,手裏的那麼幾個錢馬上就會被通脹吞沒的。也虧得林英,這些年,我的小日子在旁人看來也還算滋潤,買了樓,買了車,好像過上了我們小時候常念的一首歌謠裏的生活: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有車,牛奶當茶。“你得睜眼看看這是個什麼時代啊!沒背景,沒靠山,怎麼行啊……”那個電話裏,林英是這樣結尾的。是的,我確實在努力睜大眼睛看這個時代啊,不過,也許得眯縫起眼睛才能看得更清楚吧?——這句話,我也就心裏說說。

這回,也還是林英簡潔利落地掛斷了電話。我們倆通話,總是她決然地先掛斷電話。咯噔,這一聲,在我心裏放大、回響。聽筒裏嘶嘶聲又響起來了,裏麵盤著一條小蛇嗎?我們在防波堤上坐著說話的年月,真看見過幾回蛇,它們從我們身邊不遠處遊過,青綠色的花紋一閃,又隱進草叢裏了。我們倆屏住呼吸,小手攥得緊緊的,誰都不願意先放開。

唉,想這些幹什麼呢?我們都長大了啊。我甩甩長頭發,把委屈甩在腦後了。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先打開電腦裏的文檔,坐下來寫幾段,累了,就起來做家務,這樣,整一天都像活在我的虛構裏一樣。做飯的時候,開著煤氣,人不敢走開,可還是會走神,一抬眼就看到我的人物在半空裏看我,我也試著和他們說話,這樣處得時間越長,我和我的人物就越有感情,他們就會來幫我寫作:我隻要奉命敲打鍵盤就是。可今天,我抬眼看去,卻看到了阿虹,從前的那個阿虹。她在那裏笑吟吟地看著我。一會兒,那臉又變成林英的,都還是我們十四五歲的樣子。

原刊責編 李萌 本刊責編 郭蓓

【作者簡介】 楊怡芬:女,1971年生於浙江舟山,中國作協會員,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小說多篇,小說集《披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8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