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間，胡東風覺得自己的生活改頭換麵了。早起臨鏡，見自己的劍眉耷拉著，鏡中人的眼睛更讓胡東風吃驚，那是一雙如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的眼睛啊。
胡東風以為妻子又換了鏡子，就走到另一麵鏡前，他看到的依然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浮腫的臉，眼睛裏的驚恐仿佛隨時都會變成洪流。
昨夜，胡東風上了康市電視台的節目《榜樣》，被鮮花、燈光包圍，和美女主播對話，和市裏重要人物握手，宴會的燈光還沒退出他的記憶，但此刻那些美好，卻被無言的巨大恐懼取代。
胡東風不知怎麼就上了康市的《榜樣》。《榜樣》上榜詞如此評價胡東風：他為同鄉清還巨額債務，他扶持孤婦弱童，他開辦養殖場帶領鄉鄰就業，為鄉村和諧做出了巨大貢獻。
每一個句子都使胡東風心跳。自己的親哥是同鄉？哥死了，哥的老婆孩子就成了孤婦弱童？幫哥還的那二十萬債，在二十年前，就是巨額。但那個倒閉的廠子是自己和哥合夥開的，哥死了，賬由弟來還，這是古老的鄉約定下的。帶動鄉鄰致富？他把鄉鄰弄來的野物皮子收來，再以高出十倍的價格出售到外麵。現在，野物不能獵獲了，胡東風隻好開辦養殖場，養水貂、狼、狐狸，偶爾收下一張鄉鄰偷偷搞來的皮子。
胡東風患近視眼，聽朋友勸，做了眼部小手術，但他立即就後悔了。他看見無處不在的灰塵顆粒使他呼吸困難，但他不能不呼吸，這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習慣性地咳嗽，無藥可治。不戴眼鏡的那一年，胡東風不再愛自己的妻子了。妻子是胡東風最初心儀的女人，因為有妻子這樣的女生同班，胡東風覺得中學一眨眼就過完了。高中畢業，他倆都沒考上大學，他就娶了她。但是，不戴眼鏡的胡東風在一個明亮的早上醒來，就著一條泡酸蘿卜吃老婆剛蒸出的花卷饃，抬眼看見老婆那雙每秒鍾都要眨巴數下的長滿魚尾紋的眼睛，心中的愛就像揭開了蓋的蒸汽，一下就跑沒影了。從那天起，胡東風再不和老婆做愛了。
不和老婆做愛的胡東風在別的女人那裏煥發了激情，真他媽的日怪！胡東風每次都要如此讚歎，這一聲讚歎，使得和胡東風剛剛完成了互動的趙辛娘一臉得意，立即就會提出一個新要求。
這個早上，胡東風被自己的腳帶到了趙辛娘的家門口，但他似乎並沒看清那是趙辛娘的家門口，胡東風神思恍惚地走過去了，他沒看見趙辛娘。但趙辛娘在窗子裏看見胡東風了，等胡東風悶頭走出半裏地的時候趙辛娘趕上了他，“你現在出名了，你想撇了我？你做臉子是要給誰看的？”
趙辛娘的責怪使胡東風想起剛才出門前看到的鏡中的臉，“我也不耐煩這張臉，不耐煩得很！”胡東風的語氣和表情使趙辛娘更加不滿，可見胡東風要和自己兩掰不是自己的猜測，她放開胡東風，嘴裏說，“走著瞧！”
胡東風心神不定地上到村子的最高處，從那裏俯瞰整個村子。他看見他的養殖場，看清自己的家所在的位置，看清村子裏的芸芸眾生。第一次，他把四十五年的生命思想了一遍。最後，盤踞心頭不能消散的，依然是那莫名的恐懼。
這一夜，胡東風的寶馬車，被人砸了個稀爛。“看，來了！”胡東風驚歎一聲。
原刊責編 鄒軍 本刊責編 申平
【作者簡介】 陳毓：陝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藍瓷花瓶》《嘿，我要敲你門了》等小小說集6部。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項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