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過去了一星期,張女士小病在家。

每天還是照常起來捧著一本什麼書解悶,她有許多雜亂的感想。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書本子攤在膝頭,溫暖的南風輕輕地吹拂她的秀發,槐樹密葉篩過的太陽光在她胸脯上閃爍不定地跳躍,她機械地翻過了一頁又一頁的書,她的心魂卻遠在夢幻的他方,恍惚間已在雲山遠隔的故鄉,她還是垂著兩支大發辮的十三四的女郎,依在母親的懷抱,看庭前的一棵紅棉。母親的慈和的音調在耳邊響:“韻兒,生你的時候,這棵樹隻有小指頭那麼粗,現在已經是這樣高了。你看旁邊的樹都比它矮。它是一定要爭強出頭的,所以叫做英雄樹哪。韻兒,雖然你是女孩子,你莫要忘記,要拿這棵樹來做榜樣。”這個時候,大概是母親最快樂的時代吧?以後隻見她常常獨坐在房裏歎氣垂淚,然而憂悒的母親的臉,也已經有兩年多不看見了。而且夢也是太少!

覺得鼻子裏一陣酸辛,張女士忍不住掉下兩滴眼淚來。但是一聽得房門口有腳步聲,她慌忙拿出手帕來擦幹了眼淚,拿起書本子遮住了麵孔。

“姨太太要問小姐,錢公館的禮,該怎樣回答。”

進來的一個俏眉眼的女仆輕聲問。

張女士裝作正在熱心看書。半分鍾後,她才懶洋洋地說:

“請姨太太斟酌就是了。何必又來問我。”

“為的是老爺不在家——”

“那麼等老爺回來了再送!”

尖銳地截住了女仆的話,張小姐的眼光又落在書本子上,露出十分不耐煩的神氣。對於姨太太的假意周旋,她早就不高興,但如果她又看見了那女仆退出房外時的一副不尷不尬的嘴臉,她一定還要大大地生氣。她知道姨太太的戰術是很巧妙的:借著尊重“大小姐”的名目,常常拿一些家庭間的瑣細麻煩的問題請韻出主意,事後卻在丈夫跟前冷冷地批評,挑撥是非。精明幹練的韻女士雖然還沒有吃過虧,但這樣時時刻刻要提防暗算的戰士樣的生活,頗使她感得了痛苦。待要完全不理呢,那麼,姨太太背後的譏笑便將是“無能”,這又不是好勝心強的張女士所能忍受的。所以她憎恨這個家庭,她時常想跑得遠些,不願長住在家中,然而父親又不許。

每逢想到這一些,韻女士便墜入了煩悶的深坑,現在是病中多感,她更加忿忿了。她想起去年此時的熱鬧日子,一長串斷斷續續的印象就在她的迷惘的腦膜上移過:灰布製服的同學,悲壯的軍笳,火剌剌的集會,革命的口號,大江的怒濤,這一切豈非就是生命火花的爆發?然而,過去了。在時代的逆流中又漸漸地活躍的她的父親,已經說過不許她再去“胡鬧”,她現在隻能進一個少爺小姐的“文”的學校,奄奄忽忽地過了一天又一天。

張女士丟開了手裏的書,歎一口氣,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直到起了幾點白色的齒痕。她陡然怨恨著父親了。父親不是不鍾愛她,但父親薄待她的母親,而況又阻礙了她的光明熱烈的前程。她卻忘記自己去年秋季原也厭倦了那種興奮緊張的日子,所以躲到上海這灰色的學校裏,並不能專怪父親的腐敗頑固。

她走到書桌前,從一個抽屜裏取一束舊信。這都是她到上海後收到的各方麵朋友的信。大小不等的各色各樣的信箋映在她麵前,便宛然是一部短的現代青年的生活史;這裏頭,有憂悒的低歎,忿激的絕叫,得意的矜誇,傷春的哀音:每當煩悶的時候,張女士總要翻閱這些舊信,聊且吐一口悶氣。現在她拿了這些幾乎可以背誦的信劄走去躺在床裏,一封一封地看過去。她恍惚房內已經擠滿了那些信的主人,用她們各人的方言搶著訴說身受的愉快或苦悶。

張女士有時微笑,有時則皺了眉頭,她對信中人的哀樂寄以滿腔的同情,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煩悶。蝦一樣彎曲了身體側臥著,她的腰肢就像折斷了似地瘦細,她的勻整的一起一伏的胸部顯出高聳的乳峰;她的褪落到肩際的袖管露出潔白的上臂。這樣地呈現色相地躺著,她漸漸起了朦朧的睡意。

忽然陰雲罩上了她的薄染春困的麵孔,她的腰肢輕輕一震,一張信紙從她手指間掉下來,混進了堆在她胸前的一疊裏。她霍地坐起來,撿起那張紙來,捏在手裏,呆呆地出神。從房門口來了細碎的履聲,她也沒留意。直到一隻白嫩的小手像飛鳥啄食似的掠過來在她手裏抓去了那張信箋,她方才出驚地叫了一聲。

“好呀,裝著生病,卻躲在房裏看情書!”

這嬌憨的笑聲在滿房內滾,同時一個血牙色衣服緊裹著的渾圓的人體現出在張女士床前了。濃眼毛下一對烏溜溜活潑的眼睛盡對著張女士瞧。

鬆過一口氣來,張女士向床前這位淘氣的客人瞪了一眼,慢慢地沉著地說:

“是你呀——蘭,不要亂嚼舌頭!”

“你應該說不要亂噴蛆;這才是頂時髦的格言成語。”

蘭女士自解嘲地回敬了一句,便打算看搶來的那張紙;但又捺下了藏到身後去,吃吃地笑著說:

“我不要看,可不是,情書是不能隨便公開的?但是,你先要允許我一件事,給我一個KISS,我就還了你。”

張女士隻是淡淡地一笑,沒有回答。

“趕快接受了條件吧!給你三分鍾的猶豫。”

“是情書的話,就依了你的要求。可惜不是,你盡管看,細細地看;還不是你早已知道的那一回事。”

很鎮靜地答著。張女士扭著腰站起來,嫋嫋地到窗前沙發上坐了,惘然看著牆上掛的畫片。

蘭女士覺得再開玩笑也沒有意思,在略一遲疑以後,便拿起那張信箋來看了一眼。她的臉色漸轉為嚴肅了,輕輕地點著頭,便走到張女士跟前,還了信箋,也在沙發上坐了,緊挨著她的女友。

兩個人互相看著,都沒有話。

“你這問題還沒解決麼?”

終於是蘭女士低聲問。

“我也不知道算是已經解決了沒有。你看那信尾的日期還是三月十五,那時我父親差不多天天拿這件事來逼我。可是自從我接到密司陳這封信,知道那位軍官已經有了老婆,並且還有幾位臨時太太,我就一古腦兒告訴了父親;我老實對父親說,老人家不憂穿吃,何忍賣女以圖富貴!”說到這裏,張女士一頓,眼眶裏微微有些紅了,但隨即勉強一笑,結束著說,“從此以後,就沒有聽見再提起這件事。”

“你說這都是你們那位姨奶奶的陰謀麼?”

張女士點頭。一種說不出的嫌惡而又恐怖的情緒將她包圍了,她感覺得自己在這一方麵的鬥爭,不免到底要失敗的。父親是早已想利用她來結交權貴,姨太太又乘機構煽;他們都頂著禮教的大帽子來坑害她,親戚長輩的同情是在他們那邊的。她孤立著,她的周圍盡是敵人。

“剛才我來的時候,她盤住我說了許多話呢。我猜度她的用意是要打聽你在學校裏有沒有男朋友。自然,在他們看來,男朋友就是戀人了。”

蘭女士說得更低聲。她的尖利的眼波在張女士臉上很快地一溜,那樣子是很可以使人不安的,可是張女士並沒注意到;她正在忿忿地說:“理她呢!我的事,要她來管!上次何若華來——就是你初次看見他的那一次,她也兜圈子來盤問我,被我不客氣給她一個大釘子。哼!”

一麵說著,張女士走到床前,把那些信箋照舊疊好,放在抽屜內。然後,她背靠著書桌,很溫柔地對蘭女士看著,似乎有話要說,卻又在躊躇。

“這一向,何若華來過麼?”

還是蘭女士先開始,附帶一個淺笑,好像窺見了張女士的心事。

“沒有。病了一星期,我簡直不曾出過大門。”

“連信也不寫麼。”

蘭女士意外地很尖銳地問。

這使得張女士感得了幾分不自在。她自信對於何若華除友誼而外,並沒什麼特殊的情感,因而覺得蘭女士的咄咄逼人的言外之意是不能承受的。她把臉色略放沉些,慢慢地回答:

“我是素來懶得寫信的。又沒有一些兒事,寫什麼好呢?可是,這一星期中,你大概見過何若華吧?”

蘭女士的頭動了一下,那態度是模棱得很,表示不出“然”或“否”。這一次,張女士卻是很留心地看到了。女性特有的敏感,使她直覺到蘭女士和何若華中間似乎已經有一些事瞞著她在進行。她立刻感得自己是被欺騙了,至少也是被外視。這不是狷傲的她所能忍受的。一種異樣的酸辣的滋味升騰到她鼻尖了,然而她還能克製自己。她有意無意地微微一笑,走到梳婦台的大鏡子前整理她的頭發。她這才看見自己的臉色已經有些異樣。她忽然內愧起來,一個理性的反省跳到她意識上:為了不相幹的事,不相幹的人,卻這樣的動感情,算什麼呢!

於是心頭輕鬆了許多,張女士輕盈地回到沙發上,挨著蘭身旁坐下。蘭女士傴著身體正在扣好皮鞋上的鈕子;她的蹺高的小腿就像一根圓椎形的肉柱;而從她的灑開了的衣裙內又飄浮出一陣一陣的暖香。

張女士也覺得心裏一動,初次體認了她的女友的肉感的力量。同時,何若華的形象忽又在她眼前一晃。但是她立即收攝了心神,找出幾句話來:

“這幾天真是悶得慌了。我想來原先的小病,該早已好全,現在的病大概就是悶出來的呢!幸而你來談淡,學校裏的功課不很忙吧?”

“不忙,”蘭女士回答;挺直了身體,很舒服地把後頸靠在沙發背上。“暑假也快到了。據說今年夏天一定很熱,我真有點兒怕。”

“你是小胖子,所以怕熱。仍舊要到普陀去避暑的吧?”

“今年很想換一個新地方了。聽何若華說,牯嶺或是青島,都很好。”

蘭女士竟又提起何若華了。然而她立刻覺得是失言,趕快加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