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一天在你這裏他說得很詳細麼?”
張女士詫異地睜大了眼,但隨即微笑著回答:
“我記得沒有聽見何若華說過什麼島什麼嶺。恐怕是你做了一個夢。”
似乎被人發現了隱私,蘭女士的臉色突然變了;但幾秒鍾後,她狂笑起來,用勁抱住了張女士的細腰。她的細長的眉毛尖微微有些鎖皺,像是一些神秘的文字,說明這位少女的心裏正有個小問題委決不下,她先想含糊地擱開了這個話頭,她相信這是她個人的事,沒有對人解釋之必要;但是張女士的微笑頗帶些譏刺的氣氛,又使她發生反感,覺得正該賣弄一下手段,看看這位多疑的張女士做些什麼嘴臉。
終於她決定了執行第二個方案。
“確是一個夢,而且是很長很發笑的夢呢!夢就是這樣:人家的信,一封一封接連著來,很忠實很懇切;人家又是三天兩頭地來拜訪,又殷勤,又恭順。那當然有許多話要談論了。談他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談他所認識的人,男朋友女朋友;附帶談到的,便是牯嶺和青島。”。
說到最後的一句,蘭女士坐正了身體,笑嘻嘻地看著張女士的麵孔。
“那不是需要許多天麼?難怪你們連生病的老朋友也忘記了。早知道你有這樣可喜的夢,我一定要恭賀了!”
張女士幹笑著說。忽然一陣焦躁爬遍了她全身,她站起來把關著的兩扇玻璃窗都推開了。她對窗洞行了次深呼吸,然後轉過身來,走到蘭女士旁邊,忍不住又幹笑了一聲。
“既然你說是可賀,就奉讓給你吧?”
蘭女士還是笑嘻嘻地說。張女士的不大介意的態度。略使她感到失望;她原來以為至少可以借此探得張女士和何若華關係之深淺,不料竟一無所得。
“這一件事是不好讓人的,可不是麼?”
張女士迷惘地回答;剛才的緊張的不安,焦躁,悒悶,已成過去;她現在好像用舊了的彈簧,懶懶地振作不起來,她覺得隻有空虛和寂寞在她周圍擴展著,包圍了她,吞噬了她。
成片的暖風從窗外送來,樹葉索索地作響。張女士猛然打了個寒噤。她將兩臂交叉著抱在胸前,似乎很怕冷。
“我想來,這些夢應該落到你身上。人家和你是老相識呢!”蘭女士抿著嘴笑了一笑。誇炫的神氣在她那最後一句的尾音中傳出來,就像一支尖針,刺得張女士心痛。她霍地站起來,將自己的手放在蘭女士的手裏,掙紮著一字一頓地說:
“我又發冷了。你摸我的手呀。”
猛然一陣風吹來,砰的一聲,玻璃窗自己碰上了。風灌進張女士的肥短的衣袖,直攛到她胸前,好像是有一隻冷冰冰的手按在她心窩了。她全身一震,臉上失了血色。
“還是躺一下吧,說多了話,累得你很倦了。”
蘭女士抱歉似的說。她拉了張女士的手,想扶她到床上去。但是張女士的腰肢一扭,又落在沙發裏。她看定了蘭女士的麵孔,勉強笑著說:
“本來悶得慌,隨便談談也是好的。”蘭女士點著頭又坐了下去。然而談話是不能再活潑起來了。兩位女士都低著頭,像是在那裏回味剛才的對話。靜默占有了這房間,漸漸地成為使人窒息的威脅。喜歡熱鬧的蘭女士覺得很難堪,挨過了幾分鍾,便在“明後天再來看望你”的預諾中飄飄然走了。
三
剩下張女士獨自深埋在愁思中。
像開了留聲機似的,蘭女士的話很分明地一句一句地還在張女士耳邊響:信是一封一封接連著來,又是三天兩頭地來拜訪;忠實,懇切,恭順!張女士覺得這些字刺痛了她的耳朵。她不願意再聽,她祈望立刻忘記了這一切的對話。可是徒然。尖針樣的語句還在她耳內鑽,而且直抵腦部,使她的頭亦涔涔然痛了。她把兩手按在耳朵上用力地撳著,於是就有轟轟的鬧響充滿了耳管;然而那些可憎的斷句卻又像是被關在腦殼內了,很頑強地突突地衝打她的前額。
她抱著頭,倒在沙發裏,縮做了一堆;她又跳起來,在房內團團地走;覺得喉間被叉住了那樣的脹悶,她就發怒地拉開了衣領;感得胸口像有重物壓著,她又扯斷了胸衣上收口的絲帶;她暴躁地用手指亂抓自己的頭發,她的眼睛發熱而且枯澀了,她完全失卻了溫柔靜默的常態。
像一隻落在陷阱裏的猛獸,她努力要擺脫心上的擾亂的鐵環;但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後,她終於被那不可名狀的擾亂所征服,她隻能偃臥在床上,狼狽地喘著氣了。兩行清淚從她的暫時變為滯晦的美目裏慢慢地淌下來。
她軟癱著,她忍受悲悶的啃齧;然而,她亦冷靜些了,經過了片刻的麻木無思慮以後,反省的機能又在她腦中活動起來。她搜求這擾亂的原因了。是為的蘭女士對她不公開麼?她本來沒有權利定要與聞別人的秘密,而且大可不必與聞別人的秘密。為了蘭女士的行動是近乎欺騙她麼?究竟她亦何嚐因此有了一絲一毫的損失。為了何若華之顯分親疏厚薄麼?她覺得自己本沒有將朋友間的此疏彼密看成為了不得的榮辱。為了這一點而至於耿耿不寧,無乃亦太不值得!這不像是往常的她了。往常的她不是這樣仄狹的!
於是她覺得剛才自己的狂亂實在太可笑了。“所以然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病中多思善感,加以肝火太旺,容易生氣,這才演了這一出獨人的趣劇。”這樣想想,張女士忍不住笑了。現在她覺得心裏空洞洞地毫無牽累,她自信不久就可以忘記了蘭女士和何若華的一切,她更決定從此便忘記了何若華,永遠忘記得幹幹淨淨,就同世上本無此人一般。
在十分灑脫的心情中,張女士打算明天無論如何須到學校;“不找些事做,卻悶坐在房裏亂想,是最不好的,”她這樣心裏教訓著自己。
但到了晚上臨睡時,一種淒惶悒悒的滋味又在她心頭起來了。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失落了什麼東西的心情,攪擾她夢寐不安。這一夜,她得了許多雜碎不成片段的亂夢。她幾次從夢中欷歔醒來,淚痕尚掛在眼角。第二天早上,她就覺得太陽穴發脹,全身異常重滯,懶得起來;夜來的夢是全部遺忘了,隻留著暈眩昏迷的感覺,沉重地壓在眉目間。
無論如何要到學校去的決定是擱置了。張女士奄奄忽忽地又過了半天。這是思想空白的半天,未始沒有斷片的雜感像泡沫似的時時浮上來,然而方生方滅,都不曾留下較深刻的印象。隻有一個觀念是粘著在張女士的意識上的:不爭無謂的閑氣。她把自己架空在雲端,用不屑的眼光睨視一切,她確信自己既無求於人,亦不與人爭什麼;對於患得患失的姝姝自喜者,她隻付之一笑。
四
然而像是期待著什麼似的,張女士在消沉中又帶著幾分納悶。她是異常的敏感,異常的易驚;每一個曳近她的房門的腳步聲,每一個從樓下來的人聲,都使她瞿然一跳,睜大了眼睛,側耳靜聽。而當那腳步聲終於從她房外滑過,當樓下的人聲倏又寂滅的時候,她不禁失望似的籲一口氣,懶懶地向床上一橫,或是踱了幾步,或是手托著下巴,癡癡地瞅著樓板的木紋。
期待著什麼呢?張女士自己不很了然。隻是她的一顆心沒有著落似的作怪。她盼望有什麼事發生,替她解悶,幫她消磨了難堪的光陰。一場大雨也好,一陣狂風也好;什麼都好。隻不要凍凝的麻痹的寂靜。
在這不耐的期待的心情中,蘭女士與何若華的影子也時時從張女士的意識上浮出來,但都被張女士的狷傲的成見壓了下去。即使是不可耐的無聊與寂寞,張女士也負氣地不肯再讓這兩位闖進來伴她的孤獨。
這樣地挨過了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終於蒼黃的暝色侵入張女士的房裏。她怕這將要到來的黃昏。她站在窗前呆呆地望了一會,忽然那蓄積了一個下午的怪樣的悒悶一齊發作了。她不肯自閉在這隻有昏暗和孤獨作伴的小樓中。她匆忙地掠一下頭發,便飄然出去。
因為是涼爽的初夏的薄暮,馬路上有一對一對的徐步行的人兒。在張女士麵前的,是一個高大的女子和一個瘦小的男人;那男人的側形映到張女士眼裏,很像是個熟人。張女士下意識地快走了幾步,趕到他們身後細看時,才知道原來是個不相識者。可是他們的似乎在爭議著什麼的談話又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不知不覺跟在他們後麵走了。
轉了個彎,是法國公園的後門了。高女人和小男子中間發生了意見的不一致,但在交換了兩三句話以後,到底一前一後地進去了。從女人口裏流出一句比較響的含嗔的話是:
“是不是你恐怕在這裏碰著了她,以後不好撒謊?”
跟在後邊的張女士驀地心裏一跳。她惘惘然推想這句話的背景,同時腳下更快些,和他們並排著走了;她的肩膀離開那瘦小男子的,隻有兩尺光景。女人這句話引起了更熱鬧的分辨和駁詰;雖然聲音很小,不甚清楚,但在薄暗中,張女士瞧見這兩位臉上的神氣都是很難看的。幾個遊人從對麵來,向他們三個擲過注意的瞪視,其中有一位還單獨向張女士做了個鬼臉。張女士卻沒有覺到。
他們到了燈光明亮的木球場左近,女子的恨恨的聲浪更高了。許多眼光轉過來射住了他們三個,還夾著有噓噓的嘲笑聲。爭執的兩位驚覺了。看見男子肩旁驟然多出一個苗條的女性,那高大的女人突然站住,一對怒目橫掠到張女士臉上,頗厚的嘴唇也撅起來了。男子轉過臉來,驚異地著眼,但隨即表示“不與他相幹”似地微微一笑。女人嗔視著有兩三秒種之久,然後粗暴地抓著男子的臂膊,走向樹徑中去了。
張女士這才覺到是被誤會了,而且更厲害地被遊客們誤會。嘲諷的睨視和不堪入耳的半句的穢語,同時集注到她這邊來。她漲紅了臉,本能地拖著兩條腳,逃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
這裏兩旁都是虯枝的老樹和菁密的灌木,樹間漏下的電燈光十分淡弱。張女士鬆一口氣,落下兩點剛才努力忍住的眼淚。她的滿腔的怨怒,不知道向誰發泄方好。她恨那個高大的女子,恨那些輕薄的遊客,她又恨那個膿包的瘦小男子,最後她恨自己的做夢似的鬧出這場自取其咎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