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一進來,她就急著問還要等多久才可以見到她姐姐。伯爵起先閃爍其詞,但是被催得緊了,他顯然迫不得已承認,哈爾科姆小姐身體並不像他剛才所說的那樣很好。他這樣回答時,格萊德夫人被他的口氣和神態嚇壞了,實際上她剛才和那兩個陌生人在一起時已經感到不安,這一來更加焦急,所以頭腦眩暈得支持不住,不得不討一杯水喝。伯爵在門口喚人取水,再叫送嗅鹽瓶來。水和嗅鹽都是由那個樣子像外國人的大胡子送來的。格萊德夫人一喝水,暈得更厲害了,那水的味道很奇特;她於是趕緊從福斯科伯爵手中接過了那瓶嗅鹽去聞。她立刻頭昏眼花。伯爵接住了從她手中落下的鹽瓶;她恍惚中最後的印象是,伯爵又把那瓶鹽湊近了她的鼻子。
打這時候起,她的回憶就是混雜,零亂,荒誕不經的了。
她本人的印象是:她那天傍晚清醒過來了;後來她離開了那家人家;她到了魏茜太太家裏(像她早先在黑水園府邸所計劃的那樣);她在那裏吃茶點;她在那裏過夜。至於她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由什麼人陪同著離開福斯科伯爵送她去的那一家,那她完全說不清了。但是她堅持說去過魏茜太太家;更奇怪的是,她說是呂貝爾夫人幫著她脫了衣服,服侍她睡下的!她記不清在魏茜太太家談了一些什麼,除了魏茜太太以外還看到了其他什麼人,而呂貝爾夫人又是怎麼會到那兒去服侍她的。
有關第二天早晨發生的事,她那回憶就更是迷離恍惚了。
隻模模糊糊地記得,她和福斯科伯爵一同乘車出去(至於幾點鍾出去,她就說不上來了),又由呂貝爾夫人做女伴陪著。但是她不能確定,她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離開了魏茜太太家;她也不知道,馬車是朝哪一個方向駛去,她是在什麼地方下了車,是不是一路上都由伯爵和呂貝爾夫人陪著。她那悲慘的故事敘述到此就結束了,以下就是整個一片空白。她再也說不出哪怕是最模糊的印象,也不知道那是過了一天還是幾天,她後來突然清醒時,已經到了一個陌生地方,那裏四周都是陌生的婦女。
那地方就是瘋人院。她在那裏首次聽到人家管她叫安妮·凱瑟裏克;那裏出現了陰謀故事中最驚人的事,她親眼看見自己身上穿的是安妮·凱瑟裏克的衣服。在瘋人院裏,頭一天晚上給她脫衣服的時候,看護就讓她看每一件襯衣上的標記,而且毫無氣惱和責備的意思說:“瞧瞧你衣服上麵自己的姓名,別再跟我們糾纏不清,說什麼你是格萊德夫人。夫人已經死了,已經埋葬了;可你還是這樣生龍活虎的呀。瞧瞧你的衣服!瞧瞧這用不褪色墨水印的標記;再有我們院裏保存著你從前所有的東西,它們上麵也都清楚地印著安妮·凱瑟裏克!”可不是嘛,她們倆到了利默裏奇莊園的那天晚上,哈爾科姆小姐檢查她妹妹的襯衣時看到了那標記。
在去坎伯蘭的途中,經過仔細盤問,從格萊德夫人口中得知的就是以上這些回憶,它們全部是迷離恍惚的,有些甚至是前後矛盾的。此後,哈爾科姆小姐就避開一切有關瘋人院的事不問,因為,假如再去提那些事,她顯然會受不了那種精神折磨。瘋人院院長自己說,她是7月27日入院的。從那天起到10月15日(她被救出來的那天),她一直被禁錮著,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她是安妮·凱瑟裏克,都一直矢口否認她是精神健全的人。她本來就心理比較敏感,體質比較脆弱,再經過這樣的荼毒,受到的創傷當然很深。受到這樣摧殘以後,誰也不能在心理上不發生變化。
15日晚上,她們很遲的時候抵達利默裏奇莊園,哈爾科姆小姐考慮得很周到,決定等第二天再證明格萊德夫人的身份。
第二天早晨,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費爾利先生房間裏,先是很小心地讓他做好思想準備,最後才詳細說出事情發生的經過。開始費爾利先生是一陣震驚,接著就氣憤地說哈爾科姆小姐是受了安妮·凱瑟裏克的愚弄。他要哈爾科姆小姐讀一讀福斯科伯爵的信,想一想從前說過安妮·凱瑟裏克和她已故的侄女長得相似的那些話;他斷然拒絕接見一個瘋女人,說一分鍾也不能見她;假如讓這樣一個女人到他家裏來,那對他將是一件奇恥大辱。
哈爾科姆小姐從屋子裏跑了出去,但是,第一陣怒火平息後,經過考慮,她相信,單從一般人道主義出發,費爾利先生也會接見他侄女,總不至於把她當陌生人閉門不見;於是,也不先通知一聲,她就領著格萊德夫人去他屋子裏。守在房門口的仆人不讓她們入內,但是哈爾科姆小姐強行闖過去,攙著她妹妹一同去見費爾利先生。
此後的情景,盡管隻持續了幾分鍾,卻淒慘得令人無法形容——後來,連哈爾科姆小姐也避而不談這件事情。這裏隻消敘述幾句就夠了:費爾利先生斬釘截鐵地宣布,說他不認識當時帶進他房間的女人,說這女人在容貌和神態上沒一點地方能使他懷疑他侄女沒被埋葬在利默裏奇村的墓地裏;說當天如果不把這女人從他家裏趕走,他就要去請求法律保護。
即便是以最壞的眼光看問題,考慮到費爾利先生是自私的,懶惰的,一向麻木不仁的,你也絕不可能想象到他會那樣卑鄙下流,甚至雖已暗中認出他胞兄的女兒,但表麵上卻加以否認。哈爾科姆小姐很通情達理,她認為這是由於他受了成見和恐懼的影響,所以再不能正確地分辨真偽,她隻能將當時發生的事歸之於這一原因。但是,後來她再去試驗那些仆人,發現連他們也都拿不準,也都不知道帶去給他們看的這位夫人是他們的小姐還是安妮·凱瑟裏克,因為他們都聽說安妮·凱瑟裏克和他們的小姐長得相似,而這情形就必然使人得出一個可悲的結論,即,經過瘋人院的禁錮,格萊德夫人在容貌和神態上的變化遠比哈爾科姆小姐以前所想象的更為嚴重。強行將捏造的死亡加在她身上的惡毒騙局,甚至在她出生的老家裏,在那些曾經與她一起生活過的人當中,也無法被揭穿了。
要不是情況那樣緊迫,當時自可不必認為毫無希望辨明這件事情而放棄一切努力。
比如,離開了利默裏奇莊園的貼身侍女範妮,恰巧再過兩天就會回來;她以前和她女主人在一起的時間較多,要比其他仆人對她更為忠誠,她很有可能會辨認出來。此外,格萊德夫人還可以悄悄地藏在莊園中,或者住在村子裏,一直等到她的健康稍許恢複了,她的精神又變得比較鎮定了。而等到她的記憶又變得可靠時,她當然就能十分確鑿和熟悉地提到過去的一些人與事,那是任何冒充她的騙子都學不像的,那樣,即便是她的麵貌不能證實她的身份,但經過那一段時間,她親口說的話最後總能作為更可靠的證據證實她本人的。
然而,她當時由於是在那種特殊情況下恢複自由的,所以絕對不能采用以上種種辦法。從瘋人院出來追趕的人,隻是暫時被騙往漢普郡,他們下一步肯定就要來坎伯蘭。奉命追捕逃亡者的人隨時都可以來到利默裏奇莊園;而從費爾利先生現在這種心情來看,他一定會立即運用他在本鄉的勢力和權威,對那些人進行協助。因此,以最普通的眼光考慮格萊德夫人的安全問題,哈爾科姆小姐不得不放棄了為她證明的努力,立即讓她離開現在所有其他的人都對她十分危險的地方,離開她自己家園附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