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第一個最妥當和安全的辦法就是立刻回到倫敦。一到了那個大都市裏,她們就可以最迅速可靠地躲得無影無蹤。於是,哈爾科姆小姐也來不及再做什麼準備,更無須和任何人依依惜別,就在那個值得紀念的16日下午,她鼓起了她妹妹最後的勇氣,臨別時也沒一個人向她們道聲珍重,兩人就永遠離了開利默裏奇莊園,孤零零地踏上了征途。
她們已經繞過那座俯瞰墓地的小丘,這時候格萊德夫人一定要回去最後看一眼她母親的墳。哈爾科姆小姐試圖打消她的念頭,可是當時怎麼勸說也無用。她主意很堅定。她那雙昏暗的眼睛裏突然射出火花,在掩蔽著的麵紗後麵閃亮。她那憔悴的手指,剛才柔弱無力地握著親人的手臂,這時越攥越緊。我憑心靈虔信,那是上帝的手為她們指出了一條回頭路,於是,就在那莊嚴的片刻間,芸芸眾生中受苦受難最深的一個在指點下看見了那條路。
她們回轉身走向墓地,而這就決定了我們三人的命運。
以上是追敘過去的事——追敘直到那時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事。
聽了這些事,我自然而然能夠得出兩個結論。第一,我隱約看出了這個陰謀的性質:主謀者如何等待時機,如何利用形勢,確保幹了這一大膽和複雜的罪惡勾當後可以逍遙法外。雖然某些細節對我們來說仍然是一個謎,但是他們惡毒地利用白衣女人和格萊德夫人的相貌相似,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們明明是把安妮·凱瑟裏克帶到了福斯科伯爵家裏,冒充了格萊德夫人;明明是把格萊德夫人送進了瘋人院,頂替了那已死的女人——這件李代桃僵的事做得很狡猾,以致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當然也包括那位醫生和兩名仆人,很可能還包括瘋人院院長)都成了罪案的同謀者。
第一個結論,必然導致第二個結論。我們三人再也別指望福斯科伯爵和珀西瓦爾爵士會放過了我們。由於陰謀得逞,那兩個家夥已經到手三萬鎊——一個得了二萬鎊,另一個由他妻子轉手得了一萬鎊。既然享受到這些利益,以及其他好處,他們就要盡一切力量使這件事永不敗露;而既然要找受到他們迫害的人隱藏的地方,迫使她離開她僅有的朋友(瑪麗安·哈爾科姆和我),他們就要搜遍每一個角落,情願付出任何高昂的代價,不惜嚐試一切陰險的手段。
因為意識到這巨大的危險,這每時每刻都會臨近我們的危險,我就留心去找一個可以讓我們隱蔽的地方。我最後選擇了倫敦的最東頭,因為那兒閑著沒事在街上溜達著看熱鬧的人最少。我選擇了附近窮苦人家最稠密的地方,因為我們周圍的男女越是需要為生活艱苦掙紮,就越少時間,也越少閑情去注意那些偶然從外地來到他們那兒的人。這些都是最合我理想的優越條件;此外,我們住的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同等重要的好處。我們可以靠我日常雙手的勞動維持簡樸的生活,可以省下我們手頭的每一文錢,用來達到我們的目標,也就是達到我自始至終,一心一意要洗清冤屈,伸張正義的那個目標。
瑪麗安·哈爾科姆和我一星期後已經做出決定,對我們的新生活做了安排。
那幢房子裏沒有其他住戶,所以我們出入都不必穿過那家店鋪。至少是在目前,我做出了以下的規定:除非有我陪同,不然瑪麗安和羅拉都不到門外去;我不在家的時候,憑他外來的是誰,不管他用什麼借口,一律不準進入她們的屋子。一經這樣約定以後,我就去找一個現在業務很發達、從前我就認識的木版雕刻師朋友,托他為我找工作,同時告訴他,因為某種原因,我希望不要發表自己的姓名。
他立刻聯想到這是因為我欠了債,於是像一般人那樣對我表示了同情,然後答應盡力幫助我。我也不去糾正他的誤會,隻接受了他給我的工作。他知道我是經驗豐富、工作勤勉可靠的。他需要的就是工作認真,手藝嫻熟,好在這些都是我具備的條件;我的收入雖然微薄,但已夠維持日常開銷。
我們在這方麵一有保障後,瑪麗安·哈爾科姆和我就把自己手裏所有的錢都湊到一起。她的財產還剩下二三百鎊,而我離開英國前頂掉了我的畫師營業所得到的錢也相當於這個數目。我們倆的錢湊在一起總共有四百多鎊。我決定立刻開始進行秘密偵查工作,假如找不到別人協助,我就準備自己單獨幹下去。於是我把一小筆財產存在銀行裏,以便用來支付偵查工作的費用。我們認真計算著每周開銷的每一文錢;除非是為了羅拉的利益,為了羅拉的緣故,否則我們絕不動用那小筆存款。
當時如果我們敢讓陌生人接近,家務事原可以由一個仆人來做,但是第一天瑪麗安·哈爾科姆就把家務事當作她的本分接受下來。“凡是其他婦女的一雙手能從早幹到晚的活,我這雙手也能學會。”她說。她伸出手時那雙手在哆嗦。她卷起了為了安全而穿上的樸素寒磣的衣服的袖子,瘦削的手臂說明了她過去所受的痛苦,但是她的熱情像撲不滅的火似的在燃燒。她朝我看時,我隻見飽含著的淚水迷住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她又像以前那樣精神振奮,一下子揮去了眼淚,微笑中露出以前那種高興時的神情。
“你別為我的勇氣擔心,沃爾特,”她為自己辯解,“現在不是我在哭,是我那部分軟弱的性格在哭。即使我不能戰勝軟弱的性格,家務勞動也會戰勝了它。”她後來信守了諾言——傍晚我們會見時,她已取得勝利,正坐下來休息。她那雙神情鎮定的烏黑大眼睛瞅著我,像過去那樣樂觀地、堅定地閃出了光芒。“我並沒有垮下來,對我應當承擔的一份工作你盡可以放心。”她說。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又悄聲接著說:“而且,對我應當承擔的那部分危險,你也盡可以放心。等到那個時刻一到,你可要記住這點!”
等到那個時刻一到,我確實記住了這點。
早在十月底,我們已將日常生活程序安排好;我們三人在隱蔽的地方完全與外界隔絕,仿佛我們所住的房子是一個荒島,周圍千千萬萬的同胞與縱橫交錯的街道形成了一片渺無邊際的大海。我現在可以有一些閑暇去考慮將來應當采取什麼行動計劃,在即將與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進行的鬥爭中,一開始應當怎樣最穩妥地把自己武裝起來。
我已經不再指望:憑我認得出羅拉,或者憑瑪麗安認得出羅拉,就可以證明她的身份。因為,如果我們對羅拉的熱愛程度比現在略差一點,如果那熱愛在我們心中形成的直覺不是遠比一切理智的判斷更為可靠,不是遠比一切觀察能力更為敏銳的話,那麼,初見到羅拉時,就連我們也不敢一下子就斷定那是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