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場部(2)(1 / 3)

老江頭其實也不老,四九年隨軍南下的時候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算起來現在也不過四十五六歲。就是麵相老了點,看上去很滄桑,總覺得是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了。那一年攻打縣城的時候他給首長當勤務兵,縣城一解放,首長留在當地主持工作,老江頭跟著落戶到這裏。可惜他運氣太不好,首長沒過兩年就得急病去了世,老江頭沒了提攜他的人,文化再不高,二十多年隻熬到一個農場副書記的位置。幸好他這人沒野心,老伴兒是個不識字的農村人,病歪歪的,一年有半年起不來床,有個女兒去年剛剛嫁出去,老江頭拿著全農場最高的工資,喝喝酒,吃吃肉,得空的時候到蘆葦蕩裏打個野鴨子什麼的,日子過得消消停停。小芽的學校裏每年總有一次要請他這個"老革命"去講講打仗的事,他一開口就是一句怪腔怪調的東北話:"二十五年前……"底下馬上哈哈地笑成一片。老江頭一點也不惱,閉了嘴,笑眯眯地望著一操場的學生娃娃,心平氣和地等著笑聲過去。

程老師因為不做班主任,學生們的政治活動可以不參加。北方人在長江下遊這一帶占的比例極小,程老師生性又靦腆,在學校裏總顯得跟別人格格不入。再加上她丈夫在文革之初就被判了反革命,一直關在濱海的某個勞改農場裏,程老師更覺得見人抬不起頭,熱鬧的場合總是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開也要挨著邊邊走,低眉垂眼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有一天老江頭在學校操場講完了他的戰爭史,又被校長拖著看了一回高中民兵連的軍訓,回去的時候天已經擦黑。老江頭走過學校後麵那一排教師宿舍,突然聞到一股久違了的烙餅的焦香。霎那間老江頭如同被子彈擊中,他晃了晃身子,滿臉驚訝地站住,再也邁不開步子了。

在老江頭生活的這個江心小島上,人們一般是很少跟麵食打交道的,不會做,也不樂意做,覺得麵食吃了不當飽,像吃零食點心一樣,是哄孩子玩的東西。老江頭的女人是當地出身,自然對麵食一類同樣地敬而遠之。老江頭就總是饞他東北家鄉的東西,餃子啦,烙餅啦,饅頭和玉米麵窩窩啦,卷著麵醬的煎餅啦,什麼什麼的。

黃昏中烙餅的焦香勾起了老江頭肚裏的饞蟲,他喉嚨裏吞咽著唾沫,目光驚喜而快樂,不由自主地尋香而去,於是看見了臉頰上浮著兩團紅暈的羞怯的程老師。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他們是全農場僅有的以北方普通話為語言體係的兩個人啊,他們有著同樣的發音方式,同樣的對於麵食的愛好,同樣的關於北方白楊樹和漫天冰雪的回憶啊。那個晚上,老江頭不客氣地坐在程老師的宿舍裏,狼吞虎咽地大啖一頓烙餅卷雞蛋之後,一發而不可收,連著幾天點名要程老師給他做了他能想得起來的各種北方麵食。而後老江頭就鄭重其事地提出邀請,要程老師每個禮拜都去場部他家裏一次,由他來采買各種原材料,程老師做,兩家合著過一個地道的東北之夜。

程老師不好意思推辭,也不敢推辭,畢竟老江頭是她的頂頭上司。顯然地程老師也覺到了有一種愉快,是一種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感受。程老師攙著她的小米粒兒,腰肢筆挺,眼皮低垂,臉頰上帶著紅暈,從農場的二道江堤上往老江頭家裏走的時候,柳枝拂麵而來,蘆葦的清香熏芬了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她嘴角邊笑意盈盈,心裏的愉快是每個從她身邊過去的人都可以察覺到的。

小芽幫著老江頭把韭菜擇了,洗幹淨,細細地切碎,程老師拿出剁好的肉末,開始拌餡。其實食堂裏有的是剛熬出來的豬油渣,油渣做餡更香更好吃,但是老江頭不用,他這個人是從來不肯沾公家一點光的。小芽想起她爸爸林富民聞到油香時那副急不可耐的樣子,覺得人和人之間到底是不一樣。

程老師包餡餅的時候,小芽幫不上忙,就進裏屋看老江頭的女人。

小芽一直沒弄清楚老江頭的女人得的是什麼病,但是她形銷骨立、渾身僵硬、一年有半年起不來床是真的。小芽進去之後,一眼就看見她半個身子歪在床邊,側了頭,支愣了耳朵,顯然是在很費氣力地注意外麵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