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那會兒,西紅柿在這一帶還是個稀罕物,從農村剛到農場的小女孩兒李秀蘭別說是吃,聽都沒有聽說過。有一天林富民把李秀蘭叫到了蘆葦蕩子裏,袖子裏滑出一個紅豔豔的西紅柿,放衣襟上小心擦了擦,遞給李秀蘭說:"你嚐嚐。"
李秀蘭怔怔地望著西紅柿,不敢接,問他:"是什麼?"
林富民回答:"洋柿子。"
李秀蘭問:"好吃嗎?"
林富民回答:"好吃。好吃得打嘴都不會放。"
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吃過,壓根兒不知道西紅柿的味道是苦是甜。
李秀蘭相信了他的話,接過西紅柿,張嘴就咬一大口。
西紅柿已經熟透了,熟得隻有鮮甜而沒有酸澀。林富民看著李秀蘭美美地吃著,粉紅色的舌頭攪動著鮮紅的西紅柿汁液,時不時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嘴唇濕濡濡光潤潤的,有一股清新甜蜜的氣味從她嘴巴裏溢出來,攪擾得林富民的呼吸無法順暢。他覺得他兩條腿已經軟得站不住了,他的腦子也已經暈乎乎地化成了一團漿水。
他用虛得發抖的聲音問她:"好吃嗎?"
李秀蘭口齒不清地回答:"好吃。你還有嗎?"
林富民咬咬牙說:"還有。明天再給你帶。"
整整一個夏天,農技員的西紅柿成熟一個,林富民就給李秀蘭帶去一個。農技員很驚奇島子上有專門吃西紅柿的野物。到最後一個西紅柿攤開在林富民手裏的時候,他對李秀蘭說:"嫁給我吧,我保證讓你天天吃到洋柿子。"
剛滿十八歲的李秀蘭就這樣稀裏糊塗嫁給了林富民。
有好幾年的時間,農技員見人就說:"李秀蘭原本應該是我的。她白吃了我那麼多西紅柿。"
林富民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他眯縫著那雙精明而狡黠的小眼睛,露著兩顆亮亮的金牙,心滿意足地笑。
一年之後,李秀蘭生下了頭胎女兒小芽。
前麵說過,小芽的漂亮跟李秀蘭不同,她是另外一個類型的,是纖細、柔弱、敏感,令人一見之下要起憐憫、關愛、嗬護之心的女孩。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趴在大媽大嬸們的懷裏,頭貼著她們暖暖的胸膛,用一雙烏溜溜的、小貓小狗一樣的眼睛看人,溫順而且百事都懂的樣子,愛得那些年長的女人們把自己的兒女丟在一邊,摟著她不肯放手。
有那些嫉妒林富民的男人們就拿他開玩笑,說老林你可要睜大眼睛看看,你家小芽到底長得像誰?你自己這副豬模狗樣,你家李秀蘭又是個三大五粗的坯子,要說小芽是你的種,摳了眼珠子都不信!
三說兩說,林富民自己也不無疑問。得空的時候他就掰著小芽的腦袋左看右看,看著看著就情緒低落,逼著李秀蘭交待她的"奸情",把個臉圓腰粗的李秀蘭折磨得黃皮寡瘦,有段時間尋死的心都有。
很快李秀蘭又生下了她的二伢子,三伢子。真是奇了,兩個男孩也都是像足了姐姐的模樣,同樣地細皮嫩肉,山清水秀。林富民心裏再犯嘀咕,也覺得懷疑李秀蘭沒有多大道理了。
文革起來的那一年,農村裏再一次興起"鬥地主"的熱潮,李秀蘭的媽媽嚇得跑到農場女兒家裏避難。所有農場的職工都看清了,李家老太太年近五十,幹幹淨淨,清清秀秀,跟外孫女兒小芽的一張麵孔簡直就是一個模子所出。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小芽姐弟是跟外婆隔代遺傳,這裏麵沒有李秀蘭的錯。人們驚歎著說:"這幾個孩子多麼會長啊!爹媽有的長出來了,爹媽沒有的也都長出來了。林富民這狗日的,他哪來這麼好的福氣!"
林富民就越發得意,搖頭晃腦,更多地往場部食堂裏跑,尋找這樣那樣的借口往衣襟裏掖好東西,老鼠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地往家裏送。
也由此小芽對父親有幾分鄙夷。年齡越大,對父親的不滿越加直白,有時候幹脆就在飯桌上宣布不吃林富民"揩油"揩回來的葷腥。林富民無法弄懂小芽的心理,隻覺得女兒越大越怪,跟家裏人也隔得越來越遠,簡直就有點不是一路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