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場部(4)(1 / 3)

李豔是場革會副主任蘇立人的老婆,南通的一個什麼衛校畢業生。按理說這樣的學曆隻能當護士,可是李豔有蘇立人做後台,再加小島位置偏僻,正經的醫學院畢業生分不過來,李豔就無可替代地當起了場部醫生。

李豔身材嬌小,皮膚白皙,嘴巴鼻子都長得極為精致,渾身上下飄散著一種香皂和酒精混合的氣味,連十根手指伸出來也是柔軟潔淨,很有些醫生的作派。病人在她麵前坐下來,她輕描淡寫地問上幾句,說你是感冒就是感冒,說你是拉肚就是拉肚,用詞肯定,帶著十二分的自信。天長日久,李豔在場部的地位便無可動搖,沒有人再懷疑她看病的水平。

煤爐上燒著的壓力鍋已經開了,蒸汽從某個地方噗噗地冒出來,發出挺嚇人的聲音。小芽退後一步,小心翼翼地看著那隻鍋,問李豔:"要不要把爐門關了?"

李豔正在看浩然剛出的一本《金光大道》,聽見問話,從書上抬起頭,瞥一眼鍋蓋上附設的壓力表,說:"沒事,再燒一會兒。"

小芽說:"噴汽的聲音好嚇人噢。"

李豔就笑:"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就隻有芝麻大個膽子?將來要讓你當醫生開刀怎麼辦?"

小芽搖搖頭:"我不當醫生。"

李豔手指著小芽,半開玩笑地說:"我還正想著要跟場裏提出來,讓你畢業了來給我當下手呢。"

小芽當了真,心裏有些著急,剛想要說什麼,就聽見場部收發室的王麻子在外麵一迭聲地喊:"來了來了!"

他這麼喊著還不算,還沿著這排房子小跑著走,邊走邊用手指敲著一扇扇窗戶:"來了,來了啊!"

李豔嫌他乍乎得厲害,皺了皺兩條細細的淡眉:"誰來了啊?這個老瘋子!"

王麻子敲著醫務室的窗戶:"小芽,快出來看,上海人來了!"

李豔不屑地一笑:"我當是誰呢。來個上海人也值得驚天動地?"

小芽卻是心裏癢癢的,很想出去看看,又怕李豔說她,遲疑了一會兒,見李豔埋下頭做出專心看書的樣子,終究還是一溜煙地出了門。

從場部各間屋子裏出來了好些人,都站在路邊上。有人抬頭四顧,嘴裏叫著:"人呢人呢?"又有人指著遠處揚起的塵土:"那不是嗎?在拖拉機上呢。"

墨綠色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轟鳴著,柴油機轟出來的大團黑煙和塵土攪成一片,一路翻滾著湧了過來。知青小海威風凜凜地坐在機頭上,嘻著一張灰撲撲的娃娃臉,露出嘴裏整齊的白牙。他熟練地拉了刹車,又熄了火,屁股一掀,腿一抬,從機頭上跳下來,又是一陣嘿嘿的笑,仿佛立了什麼了不起的功勞似的。

黑煙漸消,塵埃落定,人們這才看清了從拖拉機的車廂裏緩緩立起的一個女人。

是怎樣一個風姿綽約、神態高貴的女人啊!她長身玉立,一件米黃色卡其布料子的束腰風衣寬鬆地垂掛在肩頭,衣長及踝,敞開的衣襟中露出一件玫紅色毛衣和咖啡色燈芯絨長褲。一路風塵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汙痕和倦意,相反她柳眉高挑,雙眸炯炯,緊閉的嘴角帶著一種像是嘲諷又像是不屑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先是居高臨下地一掃而過,而後又從相反的方向緩慢地看過來,一個一個,尖銳卻又不動聲色,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一縮脖子,忍不住地心中一凜。

她就這樣在車廂裏高高地站立著,似笑非笑,不卑不亢,嫻靜優雅,如踩著雲朵下凡的女神,又如一種標誌,一個宣告,一聲應答。

場部招待所所長林富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顯然地他為自己沒有能及時到場而懊惱和歉疚。他撥開人群擠到拖拉機前,仰著一張苦瓜似的皺紋重重的臉,操著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熱情洋溢地說:"是葉同誌吧?辛苦辛苦!有失遠迎!到家了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