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心洲中學是沿江一帶幾個公社裏數得過來的好學校。不僅僅因為學校有江心洲農場這個強大的後盾,還因為從五十年代建校之初,一次又一次的群眾運動把上至省城教授、下到縣中教學骨幹陸陸續續地遣送到這裏,迫令他們思想改造、脫胎換骨的同時,不讓他們豐富的學識白白浪費,任命他們兼做了江心洲中學的各科老師。
一個人有了知識和沒有知識是真的不一樣啊!這些江心洲中學的老師們,他們布衣布鞋,麵龐清臒,白發飄飄,雙肩微聳,夾著厚厚的備課筆記和作業本從校園中疾步而過的時候,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味到文明和理想是怎樣從他們的身體中穿透而出,像一股氣息和一道清風飄揚在學校的空氣裏,使這裏的每一塊磚瓦和每一棵樹木都變得端莊和厚重,使坐滿了教室的汗氣蒸發的農村孩子們靜默和思考,而後一點一滴地、潛移默化地在精神的世界裏向他們靠攏。
小芽初中時候的數學老師黃規章,一米八0的個兒,因為做了將近二十年右派的緣故吧,腰背已經佝僂得厲害,走路的時候脖子總是向前伸出去,勉力支撐著那顆白發蒼蒼的碩大腦袋,每走一步路,腦袋在脖子上總要晃上幾晃,仿佛隨時會有掉落的危險,讓人覺得真該做根鋼筋替他插進去撐著才放心。
黃規章是複旦大學數學係畢業,五十年代在縣中當數學老師時,真正是紅透了一個縣城,因為每年全國高考,省裏的數學狀元總是非他的學生莫屬。那些學生們說,進了他的班,上到他的數學課,精神上總是莫名其妙的興奮,腦子突然地靈醒起來,奇思妙想排成串兒地出來,想不理睬都不行。
黃規章的家裏因此上總是高朋滿座。來討教解題方法的年輕老師,問難題的本班學生,外校外地慕名而來的數學愛好者,每年寒暑假回家探親的他的昔日高足……他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端坐著,中氣十足地哈哈大笑,高大的身軀前仰後合,仿佛生命中再沒有比這樣更加溫馨和愉快的時刻。
五八年的反右派運動中,從來不過問政治的黃規章卻在座談會上說了這樣一句話:"工農幹部的業務水平太差,學校有的領導兼教政治,可是連杜林和布哈林都分不清。"
反右運動結束時黃規章被定為"中右",下放到江心洲農場勞動改造。他那個曾經是高朋滿座的家被說成是"裴多菲俱樂部",常去玩耍的幾個年輕教師都受了牽連。他的妻子是一個老實本份的良家婦女,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冷不丁一嚇,竟嚇成精神失常,從開往江心洲農場的渡輪上跳下去,淹死了。黃規章唯一的兒子了莫名其妙成了啞巴。後來有人揭發說,是黃規章在兒子發高燒時,給他服了一種致啞的草藥,兒子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黃規章是痛定思痛,不想讓兒子在未來的日子裏再一次禍從口出。是不是真的這樣,人們隻是私底下悄悄傳聞,誰也不願意去當麵問一問黃規章本人。這可是人家致命的傷痛啊!萬一他回答你"是",你接下來該對他說些什麼?萬一他回答"不是",你豈不又更加尷尬?
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裏,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四清,文革,深挖"五一六",清理階級隊伍,批林批孔……無數次的運動,無數次的低頭認罪,黃規章老師的腰背就這樣一天天地彎了下來,成了現在這副弱不能支的模樣。他每天每天夾著巨大的木製三角板和圓規從校園中蹣跚而過,低垂著的腦袋上像是安裝了觸角或是雷達,用不著抬頭,他總能在第一時間裏發現對麵來了人,不管來的是領導、學生、校工、甚至是偶爾到學校後麵廁所裏挑糞的農民,他一律地止步肅立,鞠躬如儀,輔之以哈哈地幹笑,常把對麵那人弄得心裏發毛,轉身狼狽而逃。
江心洲農場的大部分人其實是消受不了這份禮遇的。
小芽坐進中學課堂的第一天,看見她的教堂門口先是伸進一顆白發蒼蒼的巨大腦袋,而後是一米八0的佝僂身軀,而後那腦袋對著他們一通亂點,恭敬和客氣得不像是一個老師的時候,心裏的驚訝就好像無意中闖進一個迷宮,茫然和慌張得不知所措。
那時候的小芽膽小懦弱,沉默寡言,學習成績不好不壞,對自己毫無自信,也不明白天天坐在教室裏到底是為了什麼。黃老師每每在課堂提問,小芽從來都不舉手,她對所有的答案都不能確信,生怕回答錯了惹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