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規章搓著手,唏噓著,不敢再說下去。他是個監督使用的老右派,歐老師卻是響當當的"光榮家屬",她的丈夫二十年前犧牲在朝鮮戰場,是我們國家的有功之臣,誌願軍總部發下來的"立功嘉獎令"至今還在歐老師宿舍的牆壁上掛著。歐老師因此在學校的地位特殊,她誰都可以不買賬,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很有些特立獨行的味道。
開學第一天,她給班上每個學生發了一本"高一數學輔助教材",是她自己用鋼板蠟紙刻好,再油印出來的。漂亮的鋼板字體,每個圖例都畫得精確到位。
歐老師矮墩墩地站在講台上,板著一張焦黑的麵孔說:"你們現在所用的教材太淺,連高中數學的皮毛都沒有學到。這樣的教材隻會培養懶人,培養不了中國的愛因斯坦和居裏夫人。從今天起,統編教材擺在桌上做樣子,我們班上隻用我的教材。"
真是膽大呀,這樣的事情隻有歐老師敢做,這樣的話也隻有歐老師敢說。
那一天下課之後,歐老師徑直走到小芽麵前,敲敲她的課桌說:"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小芽怯怯地跟著她去了。
歐老師從她的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張手抄的試卷,簡短地命令小芽坐在旁邊當場做完。
那是一張有相當難度的試卷,許多題型小芽甚至沒有見過。她咬著嘴唇,緊張得滿頭大汗,連猜帶蒙地做出來一半。
歐老師冷笑著說:"這就是黃規章欣賞的尖子生?他是不是自己給自己降低了水平?"
那一刻小芽羞慚無比。因為她自己的蠢笨,非但當眾受辱,而且還敗壞了黃老師的名聲。她忍不住地哭了出來。
歐老師對她的眼淚很不耐煩:"哭個什麼?天塌下來了嗎?知道自己的根底,發憤用功就是,有什麼好哭的!"
歐老師給她做了規定:中午不許回家,在學校帶夥,吃完飯就到辦公室,桌上有她當天必須做完的習題。不會可以問,但是不可以不做。聽明白沒有?
小芽含淚點頭,說聽明白了。
開學不久選舉班幹部,因為小芽學習好,不少同學都選她當學習委員。歐老師不同意。她語帶諷刺地說:"就她這樣的,也算學習好?充其量也就是比別人細心一點,會死記硬背一點罷了。"
全班同學目瞪口呆,不明白小芽什麼地方得罪了歐老師,使得老太太用這樣尖酸的語氣說她。
班上組織活動,寫批判稿,出黑板報,下到田頭地邊宣傳毛主席最新指示什麼的,小芽過去一向都是骨幹,但是現在不行了,歐老師不讓她參加,她總是撇過小芽,而點了班上其他同學的名。那些人都是學習平平,隻想混上一張高中畢業文憑的。
小芽慢慢地就很自卑,覺得自己已經被歐老師徹底地打入冷宮了,三年當中再沒有挺胸做人的機會了。班上同學自然是看老師的眼色行事,他們察覺出老師對小芽的冷淡,也就跟著對小芽冷淡,連推薦入團這樣的好事都把她排除在外。小芽天性柔弱,不敢把心裏的苦悶對人訴說,就連碰到黃規章的時候,也隻是簡短地告訴他說,她最近的習題已經做到哪兒哪兒了。黃規章就點頭微笑,很放心很滿意的樣子。
學期當中的一天,校園裏忽然出現了幾個穿著公安製服、麵容嚴肅、派頭十足的人。他們踏進校門,指名道姓地找到校長,而後關起門來說了約摸半個小時的話。之後門又開了,校長探身出來,啞著嗓門兒著人去叫歐陽老師。歐老師進去之後,門立刻重新關死,誰也不清楚在那一天那扇門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
但是有人看到了,是歐老師第一個出的門。跨出門檻的刹那間她像是被陽光迷住了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地扶住門框,低了低頭。她手裏沒有夾著須臾不能離開的香煙,臉色比平常更加焦黑,幾乎可以說是一種駭人的死氣。
看到她的那人心裏就恐怖地想:歐老師是不是得了癌症了?活不長了?
中午小芽照例在辦公室裏做習題,一道關於扇形切割的複雜的幾何題目難住了她,好像必須畫出輔助線,但是她畫了幾條都於事無補。小芽想起歐老師囑咐過她的話:不會要問。她就夾了題目去歐老師的宿舍。
門是虛掩著的,推門進去,小芽發現歐老師麵壁而坐,嫋嫋的一縷清煙從她發頂間盤旋著升起來,悠長不斷,仿佛很長時間內這支煙僅僅是在她指間燃著,她根本沒有想到去抽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