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同誌始終不能忘記省報上小芽那張燦爛如花的笑臉。他用縣文化館的名義鄭重其事地開了一張介紹信,跟江心洲中學協商借用小芽一天,給他的學員們做攝影模特。歐老師臉拉得很長,明顯地不太願意。但是人家開來了介紹信,是公家對公家的事,歐老師不願意也沒有辦法。
攝影的效果卻是令秦同誌大跌眼鏡。離開了葉飄零語言的暗示和手指的擺弄,小芽變得靈氣全無,她身體的肌肉緊張僵硬,胳膊和腿的姿勢活像木偶,勉強做出來的笑容更是虛假和尷尬,簡直就跟普普通通的鄉村少女沒什麼分別。
秦同誌失望地想,這女孩不是做模特的料子,那張蘆葦中奔跑的照片隻是鏡頭捕捉到的偶然,一次純粹的偶然。
但是秦同誌的學習班成全了江心洲中學的另外兩個學生。那兩個男孩子是被葉飄零推薦去參加學習的。幾年之後,他們一個成了縣文化館的攝影幹部,一個成了縣委宣傳部的通訊員。再幾年之後,攝影幹部當了縣委宣傳部長,通訊員成了省報副主編。
攝影也是一門學問啊。歐陽階痕老師說得好,學問是一輩子受用不盡的東西。
五
臨近期末的時候,學校裏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音樂老師徐渺渺服藥自殺了。
徐渺渺的丈夫汪誌遠,先前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教高中政治,有關馬列主義政治經濟學是他的拿手,據說通讀過《資本論》。
汪誌遠瘦長俊朗,神采飄然,一件普通的灰色中山裝穿在他身上,也能夠穿出常人所不具有的體麵。語文老師孟夫子私下裏曾經說,若放在從前穿西裝的時代,憑徐誌遠的這副身架子,穿西裝是絕配。
汪誌遠如此出色,當然徐渺渺也不是等閑之人。徐渺渺體態嬌小而豐腴,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終日巧笑盈盈,濃密的睫毛隨笑容在臉上輕輕扇動,宛如一對黑色蝴蝶的翅膀。她喜歡穿黑色衣服。夏天是立領短袖掐腰的黑絲綢上衣,一條寬鬆的黑色皺紗褲子。春秋是黑色平絨外套。冬日裏一件粗呢黑大衣。黑色衣裝配她豐腴的身材和白嫩的娃娃臉,就顯出別一種韻味來了,其豐腴更見性感,其白嫩更具誘惑。當然,這性感和誘惑都是後來才有的詞,是小芽在回憶徐渺渺的時候才悟到的內容。其時其地,小芽從徐渺渺身上感覺到的隻是黑與白的反差之美。
徐渺渺是南京人。汪誌遠是當地人。兩個人都是六五屆的大學生,同在南京師範學院讀書,認識了,就戀愛了。畢業分配時,那一屆的學生幾乎都發到了農村,算是半下放的性質吧。徐渺渺自願跟隨汪誌遠來到這個江心小島。
這一對玉人的婚禮在當時的農場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壯舉,事隔很多年,小島上每有新人結婚時,老人們還都會津津樂道地談起當年兩位老師結婚的情景。
婚禮借場部禮堂舉行,蘇立人親自提任司儀,為他們主持一切。農場領導是把這個活動當作全場樹新風的榜樣隆重推出的,因此貼錢買來了許多的花紙,許多的糖塊、瓜子、花生,用小竹筐裝著,沿禮堂舞台的邊緣擺了齊齊一排。
那一天晚上,幾乎全場的職工都被場部大喇叭叫到了現場。大人們或站或坐,聊天,磕瓜子,評點新人的穿著打扮,說一些打情罵俏的葷話。孩子們嘴巴裏含著糖塊,在大人的腿間串來串去,瘋笑打鬧,快活得賽過年節。雪亮的大燈往舞台上亮堂堂地照著,門窗緊閉的禮堂裏暖融融地熱鬧著。蘇立人興奮得有點過了頭,滿麵紅光,妙語如珠,不斷地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直惹得他老婆李豔醋意大發,一個勁地朝他丟著白眼。汪誌遠和徐渺渺在台上並肩而立,一個瀟灑俊逸,一個嬌豔如花,神態都是大大方方,叫說戀愛經過就說戀愛經過,叫啃蘋果就啃蘋果,跟司儀蘇立人的每一個程序都配合得絲絲入扣。
後來有幾個小夥子被熱鬧的氣氛撩撥得起了性,在台下一商量,七八條粗嗓門喊成一條聲:"香一個嘴!香一個嘴!我們要看新娘子香一個嘴!"
人們就跟著起哄:"香一個吧!新郎新娘香一個吧!"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看著台上,都等著即將發生的激動人心的一刻。
蘇立人笑得眼睛都快沒了縫,假裝公允地征求新人的意見:"怎麼樣?你們可以嗎?真不好意思的話就別勉強。"
汪誌遠就用眼睛對徐渺渺發出詢問。徐渺渺抿嘴笑著,微微點一點頭。汪誌遠隨即一轉身,沒好意思當眾擁抱,隻用雙手扶住徐渺渺的肩膀,頭低下去,臉側過來,雙唇輕輕貼上了徐渺渺的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