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她說這樣的話,賀天宇的麵孔就會從小芽心裏一掠而過,依然是那種溫柔和憐愛的目光,漫不經心的笑意,以及渾身上下傳遞出來的清爽和潔淨。明明知道這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虛幻,小芽還是願意這麼想。不可能不想。
場部宣傳隊早就開始了活動,蘇立人委派葉飄零當隊長兼總導演,雄心勃勃要在全農業局的下屬單位文藝會演中奪個頭名。更進一步的打算是能參加全縣文藝會演。農場的人都知道宣傳隊是蘇立人的寶貝,一是他自己偏好這個,二是他既不懂生產又抓不了政治,靠宣傳工作的紅火倒也使農場和他自己都出了一些名,這群能歌善舞的男孩女孩就是蘇立人安身立命的本。
但是能把一個宣傳隊搞得出色、搞出特點也實在不容易。那時候宣傳隊的水平都比較高,因為專業團體少,老百姓平時又沒什麼娛樂,放電影都隻放《地道戰》、《地雷戰》,看宣傳隊的演出就成了城裏鄉下最大的歡樂。村村社社,工廠學校,若沒有一個相當建製的宣傳隊,就好像過年過節家裏都拿不出一盤炒花生似的,是很丟麵子的事。
蘇立人很相信葉飄零。堂堂大上海的電影導演,弄個宣傳隊還不是玩兒的事?葉飄零本來不願意,經蘇立人三說兩說,也就說動了。蘇立人嘴巴上的這點本事是真厲害,凡事隻要他出麵,死人都能說得活。他自己也常常吹牛說,若早生兩千年,生到春秋戰國時代,他做個說客應該是一流的。
葉飄零有一天在場部碰到小芽,她看看小芽白楊樹般的苗條身子,說:"小芽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到宣傳隊來吧。"
小芽心裏就一動。她鼻子裏又聞到了葉飄零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更重要的一點,她知道賀天宇最近一直都在宣傳隊寫劇本。
小芽感激地望著葉飄零那張輪廓分明的臉,輕聲說:"我沒事。"
小芽當天沒有回家,立刻去了宣傳隊排演節目的場部大禮堂。
她看見了傲氣的商影影和農場裏最為出眾的一幫男女知青,他們在排演一個《采棉舞》。商影影是節目的編排者,她總是離開人群躲在角落裏苦思冥想,神神怪怪地自唱自舞,變換著各種手勢和造型。其他人沒事似的三三兩兩站著,說閑話,互相梳理發辮,交流回城探親的見聞,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神態。那邊商影影想好一個動作或是造型,趕快轉過身,拍著手吆喝大家站隊,各人回各人剛才的位置,然後她在人前把想好的動作做出來,然後是慢動作和分解動作,一二三地喊著口令,讓大家學做一遍,直至前後能夠連貫。
完了又是第二輪的苦思冥想和教學。
小芽覺得商影影一個人怪累的。別人就這麼看著她辛苦,也沒有一個人自告奮勇幫一幫她。後來小芽才知道,是商影影不要人幫她,她喜歡這種專斷獨行的方式和唯我獨尊的感覺。
小芽最想不到的是溫衛庭溫醫生也進了宣傳隊。他一個人端一把椅子坐在禮堂窗口,手風琴擱在大腿上,頭仰著,眼睛微閉著,非常陶醉地拉著一首技巧性極強的練習曲。他雙手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速移動,指關節有力地彎曲起來,乃至手背處青筋暴凸,皮膚下四麵遊走的活物似的。練習曲的節奏越來越快,旋律也越發昂揚,溫衛庭興奮莫名,激情澎湃,屁股在椅子上小船般地顛簸搖晃,甚而至於懸浮而起,在離開椅麵的一刹那又仰倒坐落。那椅子就在他屁股下麵委委屈屈地呻吟哭泣。在最後的收尾處,溫衛庭上身前傾,雙肩高聳,一對金魚泡眼珠幾乎就要跳出眼眶,嘴巴也可怕地呲開來,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糟牙。
毫無疑問,一支普普通通的練習曲耗盡了可憐的溫醫生的全部體力。
小芽站著看他,等他深吸一口氣,疲憊地伸出兩條細腿,身子軟軟地靠到了椅背上,臉上開始恢複平靜,才小聲地喊他:"溫醫生。"
溫衛庭忽地又坐直,兩條胳膊環抱住手風琴,下巴擱在琴麵上,歪頭打量小芽。
"哈,葉飄零還是把你弄過來了。她總是要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一網打盡。"